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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隐院位于秦夏城东郊的清明山中,为琅江以南最大的枢院,据传于风人初立族时便已立院,其间屡经动荡,数度毁损,却每每能凭借院中枢士支撑起死回生。如今的普隐院乃于前朝永泰年间重建,至今也已二百余年。

容府众人因不愿扰民之故,未及日出时分便已来到清明山下。此时晨光未露,寒意刺骨,沿途一片清寂,只闻林中偶尔传来的枯叶蟋窣之声,樵夫砍柴之声与鸟鸣啁啾之声。几人皆作寻常人家打扮,默不做声地沿着早被踩得发滑的石阶而上。曲曲折折地行了约一炷□□夫,远远地已望见了普隐院高高的红色围墙,江一望晃醒怀中兀自酣睡的江未然,着她自己下地行走。

此时尚未至正式开院时辰,枢院正门紧闭,只开着边上一扇小门。早已有着白底红纹袍的枢士在此迎候,见了众人只微一欠身,便自回身带路。

众人褪去鞋袜,散开发髻,随着那枢士走进枢院之中。进门可见中央是一条十余丈宽的白石大道,打磨得光可鉴人,赤足踩在其上冰凉沁骨,登时叫人心神俱醒。大道两边排列着十二座石雕神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正是碧落女神麾下的十二天卫。大道尽头便是顺山势而起的九叠天梯,三重神殿,皆是高檐粗柱,气势不凡。

院中枢士皆已起身,品级低的白袍枢士或洒扫院落,或擦拭神像,着红纹袍的上级枢士则多在静坐调息,修炼枢术。众人沿阶而上行至第一间九天殿前,只见三名红袍枢士迎了出来,同样也是微一欠身,便领着众人入殿中参拜。

大殿高广空阔,只怕足可容纳千人,九大司天的神像高高矗立,在长明灯的幽暗光芒映照之下显出神秘莫测的威严。众人皆是神情肃穆,便连江未然也是满脸虔敬,丝毫不敢乱行乱动。三名红袍枢士领着众人跪下,以头触地,双臂各划过半圆交合于顶,行过展翅大礼,随后又起身低声念祝两句,以小指沾着神像前供奉的碧落树汁抹于额前同灵枢之上。

后两重大殿分别是供奉九大司泉的九泉殿与单独供奉碧落女神的碧落殿,众人一一参拜过后,那三名红袍枢士中的两名便留在殿内,剩下一名领头之人则领着众人出殿向后山的碧落林行去。

秋往事本就生长于边陲之地,其后又入释奴营,因此虽也信奉枢教,却到底不及寻常风人虔诚,方才不过跟着众人虚应个礼,此时终于到了殿外,不由大大透了一口气。那名枢士见状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自在天枢?”

秋往事微觉讶异,欠身道:“大师好眼力,可是修的入微法?”

那枢士笑呵呵地摇头道:“老朽修的是同息法,对枢力的感应虽不敢比五将军,较之常人倒还是略胜一筹。”

秋往事见他长发乌黑,皮肤光滑,加之手脚灵便,语音清朗,看来至多不过三四十岁,却居然自称老朽,不由吃了一惊,讶道:“敢问大师贵庚?”

那枢士爽朗大笑,弯下腰,扁着嘴,做出垂老之态道:“老朽今年已八十有四。”

秋往事大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叹道:“据说同息法可令人一行一止皆合于天地,与天地同息,与天地同寿,我倒不知竟还能令人芳华永驻,难怪二嫂总抱怨说偏偏生作天枢,修不得同息法,我今日才算明白了。”

那枢士呵呵直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一面问道:“定楚那丫头可好?”

楚颉上前两步答道:“她很好,可惜游枢之期未满,还不能回本院,因此这趟不得前来,还着我同您老问好呢。”

秋往事闻言将李烬之同王宿拉到一边,轻声问道:“二嫂竟是此间的枢士么?”

王宿“咚”地在她脑门上一叩,嗤笑道:“这还用问?二嫂是平泽方氏嫡脉之人,又是天枢,自幼便在这里做枢士了。一年多前便已做到翼枢,如今只待三年行游历练期满,取得九大枢院的鉴章,便要回这里接任司院之职了。”

秋往事大吃一惊,愕然道:“司院?九大枢院的司院岂非皆是十二翕之一?枢教之中除神子之外就属十二翕最大,二嫂这等年纪竟已能做到这天下枢士之长了么?”

“那是自然,二嫂是什么身份?二品因果师啊。”王宿洋洋得意,一副与有荣焉之象道,“你这天枢大约不明白,似这等造诣简直便是可遇不可求,当今的十二翕中三品以上的也不过五人而已。加上平泽方氏在枢教中实力之厚,几乎已自成一脉,十二翕中历来少不了方氏中人。”他说着指了指前头带路的枢士,“这位便是这一任的司院方如晦,正是二嫂的堂叔公,他退任之后由二嫂接手,原是水到渠成之事。”

“难怪二嫂没在容府中任职。”秋往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道,“可她既入了枢教,便在游枢期间也不应参与俗务,却又怎能替容府办事?何况这一代的神子正是当今皇上,二嫂做了翕枢岂非便要听命于他?届时同我们岂不立场相抵?”

“你当枢教便当真如此超然外世么?里头照样也是一锅粥。”李烬之面上带着一丝嘲讽,“神子不过一个空名头,还并非代代都会出现,因此枢教真正的掌权人物自来便是那十二名翕枢。这十二翕之间素来互结派系,倾轧得厉害,不得参与俗务也终不过一句空话罢了,利用可畅行各地的游枢任间者之职几乎已成惯例,而枢教同官府势力彼此倚靠利用也早便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如今以永安明光院司院简居通为首的西南一派势力仗着皇上的神子身份坐大,野心颇是不小;东南一带素来便是方氏天下,也自根基深厚;北方却并无一个压得住的人,四名翕枢斗得热闹,连带着四洲百姓都相互不和,裴初之所以迟迟不敢南下,有一大半便是因为这后院不平。”

秋往事大觉意外,讶道:“竟是如此?我一直以为但凡有几分枢术修为的都不会对这些纠来缠去的东西有兴趣呢,原来十二翕竟也仍是脱不出这俗尘纷扰?”

“哈!”王宿嗤笑道,“你这三品天枢还不是巴巴地从山上跑下来趟浑水?世间万物皆以尘为本,‘离尘’二字便神魔也不敢妄言,何况我们区区凡人。”

说话间已望见了前方高峻绝壁下的大片碧落林,借着微黯的晨光隐约可见林间枝干上高高低低地系着数不清的灵枢。这些皆是院中枢士自各地收来的无主灵枢,其间宿着不知出于何种因由不愿转世的幽魂。也正因这碧落林间聚集了太多的遗憾与执念,所以据说于此处许愿可得众多魂灵相佑,分外灵验。

众人皆入林间各自闭目许愿,秋往事却叫林后陡峭平整得如同墙面的绝壁吸引了注意力,顾不上许愿,先快步穿过林间向那绝壁行去。此时天际已透出微微的亮色,整片树林也似被渐渐染上了色彩,褪去了朦胧的灰暗,现出艳色的红与纯色的白,放眼望去直如茫茫雪山间燃着熊熊烈火,带着叫人敬畏的美。秋往事也不觉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呼吸,看着那覆于崖壁上的沉沉黑幕随着距离渐近与天色渐亮缓缓揭起,露出其上银勾铁划的铮铮字迹。字迹至数十丈高的崖顶排列而下,密密麻麻地直至半山腰处,站在底部看不清究竟刻了些什么,只可见最东首处自上而下五个足有丈许见方的赤红大字:千秋高士壁。

背后忽有脚步声蟋窣想起,秋往事并不回头,带着满满的崇敬之意喃喃道:“这便是千秋壁。”

李烬之上前与她并排而立,同样抬头仰望着石壁,肃然道:“不错,这便是凤神的九束尾羽所化的九座千秋壁之一。我风族自立族以来,最杰出的英才,最有为的英雄,皆留名其上,以传不朽。”

“这一座高士壁,所录的是历代最有造诣的枢士吧?”秋往事仰着头,轻声问着,似是怕惊扰了此处庄严。

“不错。唯有臻一品之境的枢士方可刻名于此,三千年来,这高士壁上也不过留下了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李烬之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以你天姿,或许将来便能成为这第三百二十八个名字。”

“岂有这般容易。”秋往事轻叹道,“七品六品之间,四品三品之间,二品一品之间,素来便是枢术修习中的三道坎,其中又以一二品间的鸿沟最是难以逾越,当真可称是天人之别。”她说着忽又展颜一笑,眉梢一扬道,“何况比起这高士壁,我倒更希望能在风都英雄壁上留名。”

“这倒也非遥不可及。”李烬之眼中也现出锋锐之意,“英雄壁上所刻之人,非有开国之业,便有救国之功,那上面最新的一个名字,便是你爹叶无声了。父女同登英雄壁乃是三千年来未有之事,不知你可能成为这史上第一人。”

秋往事目色沉沉,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方轻声道:“我当日在须弥山中,日复一日地似也便能这样过一辈子,及至下山之后,才知我是真的不甘心。我已为这乱世付出过太多代价,所以如果它终将结束在谁人手里,那我便一定要做那个人。”

李烬之侧头定定地看她半晌,回过头微微一笑道:“那你方才可许了愿了?此处可是号称有求必应的。”

秋往事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许愿这档子事,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这倒不必了,我许愿从来也不灵,就别多费那心思了。”

李烬之闻言眉心一蹙,拉着她回到林中,抬手抚过她双眼道:“许愿自是时灵时不灵的,你若先前从来不灵,那便是今后会一直灵,快好好许一个。”

秋往事无法,只觉心思尽留在方才被他抚过的眼皮上,思绪纷纷杂杂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胡乱闭了阵眼便作罢,终究连自己也不知到底许下了何种心愿。

下山途中李烬之便向江一望提出了招秋往事入军中一事,江一望自是欣然应允。趁着四日后王落寿宴之时,江一望便将秋往事正式引见给了一班文臣武将。众人虽多在碧落节时便已见过她一面,当日却只知她是王落等新认回来的妹妹,也并不知究竟是何来头。如今见江一望郑而重之地亲自介绍,虽听她不过任个千袍,远比不上在场诸人的显贵,心下却也不敢小觑,纷纷放下身段上去同她敬酒谈笑,一面也暗暗打探她的身份背景。

秋往事事先得过关照,又有李烬之同王宿在边上照应,因此虽是第一次经历这等场面,倒也应对自如。她虽长于山野,并无名门矜贵之气,但也自有落落自持之风,不似出自寻常人家,偏于自己身份却又语焉不详,讳莫如深,惹得众人更是大起疑心,暗自猜测不已。第二天起,种种零零碎碎的传言便在军营与官府间蔓延开来,一时人人皆在谈论容府这身份莫测的老七究竟是何种来头。

止戈骑大营中近日更是沸沸扬扬,虽碍于军纪,无人敢公开议论,可练兵之余,总是随处可见军士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小声交谈着什么。

“你可听说了,飞隼队的新头儿好像是个十来岁的丫头。”

“嘿,什么丫头,人家可是大有来历,听说是个三品的天枢。”

“乖乖,三品?怪不得璨哥三流尘枢的身手都争不过她。咱军中可有三品之人么?连李将军也不过四品啊。”

“还不止,我可听说她是叶无声之女。”

“当真?!叶无声?!是说那个叶无声?!”

“可不就是那个叶无声。我听许军师说她此前一直在山中同叶爷学着兵法武艺,如今出山是要替叶爷了却心愿的,哪家得了她,哪家便可平天下呢。”

“我倒替璨哥不值,天枢又怎的?叶无声之女又怎的?她上过阵么,能打仗么?我就不信她强得过璨哥。”

“那倒不是,我听李将军身边的郑哥说她当真有几分能耐,杀起人来直如鬼神,当门关听说便是她一人之力攻下来的。”

“一人之力攻城?吹的什么遮天牛皮呢!我怎听说她几乎死在当门关,后来葫芦原时又闯了祸,几乎就要被李将军杀头,还是王将军求情才免了。”

“我瞧也多半是假的,若真是叶爷的女儿,又有三品身手,却怎会只做个小小千袍,怎么着也得拜将封爵才是。”

“正是,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丫头,只是可惜了璨哥。”

…………

秋往事一路随李烬之入营,远远便听着四周嗡嗡不平地皆在议论自己,虽然李烬之所到之处立刻声息全无,耳中毕竟多多少少仍是刮到一些。她虽不怎地在意,终免不了颇觉古怪,不由叹气道:“这都哪儿传出来的乱七八糟的。”

李烬之斜睨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你如此凭空出现,一来便做千袍,被人议论两句自是难免。”

秋往事回头望向身边的季无恙,无奈问道:“你一般的也是连升数级,为何全都只盯着我?”

季无恙仍是穿着副将服色,一身精铁鳞甲,跟在身着皮甲的秋往事身后颇显怪异。他自幼苦读兵法,立志从军,如今终于脱了文职身涯,算是做上了半个将军,心中满是跃跃之意,听秋往事叹气,便也跟着长长大叹一声道:“唉,正是啊,早知便不该与你同日来,如今这风头全叫你抢光了。”

秋往事问道:“你可知他们说的璨哥是谁?”

“那是沈璨。”季无恙道,“他是飞隼队的左千从,武艺出众,自王六将军升了副将之后,这空出来的飞隼队千袍一职便一直由沈璨代任,大家本都以为他迟早正式接任,没想到你来了。”

“那我岂非人还未到便已得罪人了?”秋往事转头对李烬之道,“将军你随便找个地方安置我也便是了,何必硬把我塞进飞隼队?”

李烬之瞟她一眼道:“便不是你我也会找别人,阿璨性子太躁,还须磨练,独当一面原还早些。你虽也还嫩,却比他听得进话。何况这飞隼队是精中之精,是冲在前头打硬仗的,这方面的经验,我想大概找遍军中也无人胜得过你了。”

说话间已到了主帅帐前,两人随李烬之掀帘而入,只见帐内颇为高广,中心立柱足有合抱粗细,帐中两侧置着两列高椅,北首帐壁上挂着一张九洲全舆图,图前一张花梨木方桌显然便是李烬之帅位。一干副将早已肃立恭候,王宿也在其中,一身白甲之下更显英气逼人。他见得秋往事,也只略眨了眨眼算作招呼,便重又肃容而立。

李烬之吩咐秋往事二人便在帐门边角落处站着相候,自己至主位同众将行过礼后便招呼众人入座,商讨些当天军务。如今并非战时,军务也颇简单,不过是些习兵演阵,招募扩军之事。待诸事布置已毕,李烬之方招呼秋往事二人上前,对众人道:“诸位想必已知道了,这两位便是今日升任飞隼队千袍与右千从的秋往事同季无恙,无恙大家自是相熟,往事前日也已见过,我便不多啰唆什么了,今后还望诸位能精诚合作,并肩为战。”

秋往事同季无恙见过了礼,照例客套两句“全凭诸位将军提点”一类,又自李烬之手中接过符印令牌,便算是正式上任了。

李烬之点点左边首席上一名面容威严的中年将领道:“这位宋流宋将军是前军督统,今后便是你二人的直属上级,你们便好好跟着他吧。”

秋往事听得这宋流二字颇觉耳熟,却想不起来历,只道多半也是名将,便又上前恭恭敬敬行过礼道:“在下初来乍到,诸事不明,今后还要有劳宋将军多多关照。”

宋流并不多看她一眼,语气平平地道:“你既到了我手下,我便不管你是何身份,一切只按规矩来,这关照二字还是不必提了,你只要好好干着,便自有你的前程。”

未待秋往事回话,他便起身对李烬之行过礼道:“将军若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领他二人赴任去了。”

李烬之点头挥挥手道:“那便有劳宋将军,诸位也都散了吧。”

宋流一路无言地领着二人向飞隼队营地行去。秋往事见他神情冷漠,也不知是他生性如此,还是也对自己这无资无历的下属心存不满,便也不敢做声,只默默落后一步跟着。

飞隼队驻地位于大营东北角,数十顶军帐井然而列,帐间沟渠纵横,中央是大块空旷平地,想是练兵场,空地边密密竖着百来架木制鞍马,乃是供士兵操练上马下马之用。

宋流将两人领到练兵场边的主帐前,对早已在帐外恭候的沈璨等一干将士略微介绍了两句便自离开。秋往事见他对其余诸人也是一般不假辞色,方知他便是如此作风,心下稍安,可眼见他也不多说两句场面话便自顾自走了,一时也颇觉尴尬,不知该做些什么。倒还是沈璨先上前行礼道:“在下沈璨,现任左千从之职,秋将军若不介意,不妨先随我入帐,我好将一应军务交割清楚。”

秋往事见他身材魁伟,双目有神,举动之间干净利落,一望而知确是高手,心中倒对他颇觉歉疚,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道:“那便有劳沈将军了。”

沈璨空做了许久的代任千袍,满以为正式升任不过早晚而已,岂知忽然凭空冒出一个秋往事来,心中自是闷闷,只是见她一个十来岁的丫头,也不欲多同她计较,只想快快交待完了事。偏偏秋往事对容军营中行事一无所知,对着成堆的账册但觉一片茫然,只得自极细小处一一问起。沈璨毕竟是武人出生,初时还颇耐心地详为解释,待过了大半个时辰,见需要交待之事仍是半分未动,也不由急躁起来,频频蹙眉。秋往事自己也对这些文书之事殊无兴趣,只觉麻烦,见他不耐,索性便招呼季无恙过来道:“沈将军见谅,我与军中杂务着实无半分经验,这一时半刻的要你从头教起也是犯难,不如你先交待给无恙,回头我再慢慢向两位讨教便是。”

沈璨听她如此说,只道是自己态度不佳,一时倒颇觉不好意思,却也着实不愿再一一啰唆,便点点头歉然道:“我是急性子,将军勿怪。这些东西本就琐碎,我当日初接手时也颇头疼,将军待日后摸熟了便好。”

秋往事见他为人爽快,对自己也不似有多少芥蒂,便也放松下来,将一应交接事宜全推给他二人,自己乐得在一旁清闲。

季无恙本是文职出身,于一应文书事务再是熟悉不过,将近午膳之时已大致交割妥当,三人便依容军规矩去营中练兵场上与兵士们共同进餐。时值深冬,便是正午的日头亦是软软的殊乏力道,一阵轻风便可将好容易积蓄起来的暖意扫个无影无踪。练兵场上虽是语声嗡嗡,一片嘈杂,却不知怎地并无往日热火朝天的气氛,似是有什么压着,又似在期待着什么,满是躁动与不安。

秋往事寻了个偏僻角落便欲坐下,却被季无恙拉着走到场地中央硬同沈璨一圈人坐在一道。场上嘈嘈之声登时一低,众兵士皆知那伙人俱是沈璨死党,面上虽仍是如常谈笑,暗地里心思却早都转到了那圈人处,皆要瞧瞧这新来的千袍如何应付一干“旧党”。这一圈二十来人皆是同沈璨一起摸爬滚打上来的,平日里最是亲厚不过,本都在算着日子等他正式升官,岂知如今却莫名其妙被个小姑娘压在头上。众人多多少少听说她身份特殊,皆以为她不知凭了什么门路方夺了这职位,心中自是不忿。此时见了二人,对季无恙倒是颇为热络,有说有笑,对秋往事却是冷冷淡淡,不加理睬。

秋往事在释奴营中,因身为风人之故早已是被排挤惯了的,彼时情形自远较今日不堪,因此如今被众人冷在一边也浑不觉得有何不妥,只自顾自埋头吃饭。季无恙在一旁暗暗心焦,情知这开头一日极为重要,此时若弄僵了关系,其后再要挽回便更是困难。偏偏秋往事却似殊无自觉,孤落落坐在人堆中吃得还颇悠然自得,季无恙只得努力将话题引到她身上,却每一开口便被人岔开。

沈璨知季无恙心思,他本已觉一群大男人不当同一个小姑娘为难,何况也不愿众位兄弟因他之故开罪了今后上司,因此虽不甚情愿,仍主动开口道:“听说秋将军是三品的天枢?”

秋往事倒未料到他主动开口,坦言道:“我并不曾考过品,说是三品也不过大致估量罢了。”

人群中立时便有哂笑声传来,一名肤色黝黑,眼神灵动的兵士怪笑着道:“不知秋将军可曾以这估为三品的枢术与人动过手?”

秋往事心中暗叹,先前王宿因怕触她心事,特地关照一众知情副将不得将她出身释奴营一事外传,以致今日有此一问。她倒并不多在意自己身世,只是不愿负了王宿心意,便也不说破,只点点头道:“有啊。”

那名兵士扬眉道:“哦?那不知秋将军可愿指点兄弟们两招?”

沈璨心忖李烬之既能让秋往事坐了这位置,想必她确有些能耐,倒也想瞧瞧她的手段,便道:“柳云的身手也算不错,秋将军若愿指点,沈某替他谢过了。”

秋往事微觉为难,她自幼与人拼杀,靠的便是凌厉狠辣,出手之间便要人性命,从不知什么点到为止,若与人切磋恐怕难免误伤。季无恙却觉正可趁此机会让众人服气,当下劝道:“如此也好,将军不如便露两手吧。”

秋往事暗忖自己全无履历便坐上千袍之位,不经这一场恐怕终难服众,当下便点头道:“好,那便得罪了。”

语声未落,那唤作柳云的黑脸兵士已厉啸一声,合身扑上,来势如箭,凌厉非常。秋往事安坐不动,手中筷子倏地飞出,疾电般直射柳云双目。柳云只觉眼前一花,劲风已是逼面而来。他大吃一惊,生生收住步子腰身一拧,向旁一个滚翻,这才堪堪避过。

柳云惊出一身冷汗,正欲撑起,方看清悬在空中的竟是两根筷子,不由又惊又怒,涨红了脸,掏出随身匕首便重新冲来。冲不到数步,那两根筷子又化作两道淡影疾射而来。柳云此番有了准备,一个矮身举起匕首向上格去。那筷子在疾射之中说停就停,一根倏地转向,仍往他眼目刺去,一根则微微一偏,尖端狠狠划向他右手五指。

柳云一格落空,已知不好,忙以臂护脸,低头又是一个滚翻避开,右手四指上火辣辣一痛,匕首几乎脱手而落。他面上阵红阵白,抬眼见秋往事双手环膝闲闲而坐,知她甚至未曾与自己认真,心中不由惊惧,方知她初入军中便作千袍果然不只仗着王爷义妹的身份而已。

秋往事见他伏着不动,知他已认输,正欲上前扶他起来,人群中忽又蹿出四五名兵士直向她冲来,口中叫道:“我兄弟也向将军讨教几招。”

秋往事见他们义气,也不愿相逼太甚,仍是自众兵士手边取了几根筷子相应,根根直取人双目。自在法的过人之处便在于灵活机动,招式变换之间全不受身体局限,速度既是迅捷无伦,行进路线也每每匪夷所思,漫天飞舞之下着实防不胜防。那几名兵士翻腾跳跃,施尽解数,鬼魅般的筷影却始终不离眼目之间,硬是被逼得无法上前一步。

此时周围兵士皆已黑压压地过来围观,见柳云等以多敌少仍是落在下风,纷纷大声吆喝着替他们鼓劲,看到精彩处却也忍不住为秋往事喝两声彩。场中一时热闹喧天,有那好事的已照寻常惯例开起赌局来,倒无人再记得什么“新旧”之争。

沈璨周围那一圈兵士虽也对秋往事身手暗暗叹服,但见己方兄弟被她迫得灰头土脸,也不免起了敌忾之心,眼见得久攻不下,当下又有七八人发一声喊,拔出匕首加入战圈。秋往事如法炮制,又是十余根筷子凌空而起,缠上众人。场上除局面越来越大之外,形式竟无分毫改变,一圈十余人被死死逼在她十步之外,想靠近半分也是不能。

沈璨虽素知修习自在法之人因枢力精纯,皆有分心多用之能,此时亲眼见得秋往事控着二十余根筷子倏忽进退,四下翻腾,每一根所行所止皆是精确无比,彼此之间不见半分凌乱,心下也不由骇然。眼见场上众兵士已是气喘吁吁,他唯恐再闹下去难免出现损伤,便向场中唤了声:“都停下吧。”同时抬手拍向秋往事肩膀欲叫她收手。

秋往事以一己之力分敌十余人,既不能容人迫近,也不能伤了他们,再加上这筷子不过随手取来,终不及凤翎顺手,斗到此时也已是全神贯注,并无多少余裕。忽觉背后有人伸手拍来,她想也不想,本能之下便倏地疾射出一枚凤翎,直取身后手掌。沈璨猝不及防,忙猛一缩手时,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已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场中登时一片静默,秋往事心神一省,这才知道闯了祸,回头见沈璨右掌鲜血淋漓,显是伤得不清,忙起身负手一礼道:“对不起,是我失手。”

沈璨知她并非故意,摇摇头正要开口,柳云忽从边上一步插上,躬身对秋往事行了个礼道:“秋将军身手过人,属下诚心敬佩。只是出手伤人,未免有伤兄弟和气。”

沈璨抬手拦下他,厉声喝阻道:“阿云你够了,秋将军并非存心,原是我大意。”

柳云见秋往事确有过人之能,方才过招又多有留手,心中已是对她服了气,算是认下了这个千袍,但也正因如此便更觉对沈璨有愧。他自觉今日之事皆由他挑起,结果己方十余人却叫秋往事压得动弹不得,已是拂了沈璨的面子,此时又见他受伤,大觉过意不去,便拼着开罪秋往事也无论如何都欲替他讨回一口气,因此不顾沈璨拦阻,仍上前两步盯着秋往事道:“属下也知将军并非存心,咱兄弟平日切磋,总也有误伤之时,只是咱飞隼队有飞隼队的规矩,自家兄弟的血却也不能白流。”

沈璨知他心思,面色一沉,正欲喝他下去,秋往事已开口道:“照你们规矩应当如何?”

柳云眉一挑,指指沈璨右掌道:“简单,一是自己照样割上一刀,一是……”

话未说完,秋往事已倏地摊开右掌,一道银光随即贯掌而过,登时鲜血四溅,掌心处已被生生穿透。

围观众人俱是大吃一惊,未料到她对自己竟如此狠绝。沈璨拦阻不及,怒叱一声:“柳云!”挥拳便要揍过去,却被秋往事抬手拦下。

柳云本不过预备吓她一吓,要她服软也便是了,没想到会演变至此,呆呆瞪着她,口中喃喃:“你、你……我……”

秋往事神色如常,连眉也不曾皱上一下,仍满面认真地望着柳云问道:“还有呢?”

柳云见她满手是血,大感后悔,结结巴巴道:“你、你何必……咱们的规矩是要么照样割上一刀,要么请上几人喝一顿酒赔罪,我、我又非当真要你自伤。”

秋往事一怔,看看周围众人个个皆是一副震惊失语之色,这才知道自己所为并非寻常规矩,不由满面惋惜地抬起手来看看流血不止的伤口,大大叹一口气道:“你怎不先说后半截,这两相比较之下,岂有人会选第一项的。不就是一顿酒么,何必如此气势汹汹。”

柳云满面通红,一脸大汗,嗫嗫道:“我不过替璨哥出出气,杀杀你威风也便罢了,岂知你说动手就动手。再说你至多照样划一道也便是了,又何必下如此狠手。”

秋往事看看沈璨右手道:“我本也打算刺穿他手掌,是他自己避开,非我留情。”说着抬头看着沈璨一笑道,“你身手很好,这般情形下也能避过,便王宿将军只怕也是不成。”

沈璨见她任着右手鲜血直流也不管,回头对柳云喝道:“还不快找大夫来!”

秋往事拉住这便要飞奔而去的柳云道:“不必了,小伤罢了,我自己有药。”

沈璨皱眉道:“这伤不小了,处理不当,恐会留下后患。”

秋往事随意甩了甩手,割下袖上一截布条包扎起来:“没事,若这点伤都要留后患,我只怕早已是废人一个了。”那布条在空中自行眼花缭乱地一阵上下飞舞,转眼便已包妥了伤口,竟比常人双手为之的更麻利上许多。

沈璨也是见惯血的人,见她当真浑不当回事,也便不再坚持,心知这小丫头只怕也是历过生死场的人,先前的闷闷不服之意早已烟消云散,拢手一礼道:“将军受了伤,下午练兵便不必来巡视了,好好休息吧。柳云那小子我会教训他,待将军伤愈,沈璨再备酒向将军赔罪。”

秋往事见他爽快,也便不推辞,点头一笑道:“好,那我便等着沈兄的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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