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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虐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
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
六月十九日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皮,手持了石油**,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庄之蝶从未见过这景致,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说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管水喝,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牛月清说:“我才不戴耳环,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没有,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也得骂我当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胡折腾!”进院去屋,与娘说话。
戒指制好,牛月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拍印烧纸:纸一沓一沓铺在地上,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真,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用得着那么费劲?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还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钱就变成铁钱了。牛月清又说,即使变铁钱,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现在用纸币拍印,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老大太再骂牛月清,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一一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
自然是岳父的钱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重,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戒指硕大,庄之蝶坐在沙发上,就作出很阔的架势,二郎腿挑着鞋摇着,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说身上的衫子过时了,得换一件的。牛月清说:“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还怕你不穿的。我们单位老黄,六十二岁了,就穿了这样的衫子,人年轻了十岁的!”庄之蝶又说:“这裤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裤,鞋也要换的,还有这裤带,这袜子…”牛月清说:“得了得了,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换脸皮了,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我去?!”庄之蝶说:“”去年你用一支簪镶补了一颗牙,从此是金口玉言,在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让我戴戒指,那只好这么换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随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么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悦起来,说:“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老太太见两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却突然叫苦起来,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佰元,没有零花票子,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分别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
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太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住,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女人,她说她怀孕了。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医生让她解了怀,拿听诊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脏,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说:‘你来这里,也该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红了脸,闷了半晌说:‘我男人是炭客嘛!’”说罢就笑,庄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吃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边的一棵梧桐树后却闪出一个人来,在那里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问:“谁个?”那人说:“是我。”迎着火光走近,庄之蝶认得是右首巷里的王婆婆,哼了一声兀自回家去了。
原来。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园的妓女,二十五岁上遇着胡宗南的一位秘书,收拢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过一个儿子。儿子长成墙高的小伙子,骑摩托却撞在电杆上死了。不几年,那秘书也过了世。她寡寡地独自过活,日子很是狼狈。前二年,以家里的房子宽展,开办了私人托儿所。因与者太太认识得早,家又离得近,常过来串门聊天,庄之蝶见她说话没准儿,眉眼飞扬,行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欢她来,曾说过她办托儿所会把孩子带坏的话,惹得老太太不高兴,牛月清也指责他带了偏见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时来的少,庄之蝶不在时来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儿,说到庄之蝶和牛月清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生养孩子,老太太就伤了心,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怀上了,但偏说孩子来得太早,就人工流产了;后来又怀上了,又说事业上有个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堕胎了;今什么都有了,要怀孩子却怀不上了!王婆婆说她有个秘方的,不但能让怀上,而且还一定能让怀上个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欢,说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泪水吧嗒地告诉娘,她何尝不想怀上孩子,但不知怎么怀不上,这几年庄之蝶倒越来越不行的,说来也怪。他是不用时逞英豪,该用时就无能,已经看过许多医生都没效果,准备着这一辈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许多日子,才想出个主意来,让北郊的干表姐来代生,然后抱过来抚养,这样毕竟是亲戚,总比抱养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怀了孕,老太太去说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欢得一口应允,老太太却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养的,逼了表姐去医院做日超检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产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