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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发灰白的红衣高冠老人,便是目下赵国的秉政上卿郭开。
一国君臣如此轻慢于强敌压境,在战国之世绝无仅有。
谚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赵国君臣荒政,自然也不是一夜间事。
赵武灵王大变法之后,赵国崛起为唯一能与秦国抗衡的山东强国。从此,赵国成为山东六国的抗秦轴心,也成为山东诸侯的安危屏障。其后两代,惠文王赵何在位二十八年,孝成王赵丹在位二十一年,赵国以强国实力与秦国生死周旋了两代近五十年。在此近五十年里,赵国虽时有失误,然总体言之,尚算根基稳固人才济济,朝野同心,一片勃勃生机。唯其如此,赵国在孝成王五年开始的长平大战惨败后,尚能扭转危局,并很快恢复军力,发动六国合纵攻秦,在岌岌可危的崩溃边缘避免了灭亡的命运。其后,秦国进入秦昭襄王晚年与秦孝文王、秦庄襄王三代频繁交接的低谷时期。秦赵俱各乏力,赵国遂与秦国保持了二十余年的平衡对峙。
孝成王赵丹病逝之后,秦赵均势开始倾斜,赵国开始走下坡路了。
赵国转折的枢纽,发生在悼襄王赵偃继位的九年里。
赵偃令赵国陷入乱政,起因与赵武灵王有着惊人的相似。武灵王因钟爱后妻吴娃,废太子(长子)赵章,改立吴娃之子赵何为太子,导致一场惨烈兵变,自己也遭兵变之困而活活饿死。悼襄王赵偃则痴心于一个邯郸倡女,衍生了又一则废立太子进而乱政的荒诞故事。
倡者何?战国民间歌舞人之统称也。此等歌女舞女,并非王城、官署的官养歌女舞女,而是专操歌舞为生涯的自由歌舞者,时人呼为市倡。战国大破大立之世,礼崩乐坏,风习奔放。赵国与诸胡多有渊源,胡服骑射之后胡风犹烈,男女性事开放犹过列国。此等国风之下,邯郸市井衍生出两种倡女,一曰卖身倡,一曰歌舞倡。歌舞倡与卖身倡之实际区别,在于是否以卖身为业,而不在是否卖身。也就是说,卖身倡常操此道谋生,时人呼为业娼。歌舞倡则以卖歌卖舞为业,除非遇到异常人物,寻常极少卖身,此所谓待价而沽也。是故,当世谚云:倡娼不分,倡通娼,业道通同。大约从齐国管仲的绿楼官妓必善歌舞开始,歌舞倡与卖身娼的界限已经预示着必然将被打破了。
长平大战后,赵孝成王一改豪放豁达的政风,戒慎戒惧如履薄冰,政事大多亲自操持。为此,已经早早立为太子的赵偃自觉无所事事,心有郁闷,索性不问国事而多涉市井玩乐,对外则宣称自己养性修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赵偃的秘密喜好,自然会招来各色专一以附庸王室、权臣为生涯的吏士门客。在赵偃的神秘游乐中,渐渐地浮现出两个可意心腹,一曰郭开,一曰韩仓。郭开原是王室家令家令,战国赵国王室官员,掌管国王家务;贵族大臣的家务总管为家老。属下的一名计财小吏,因其精明勤谨,被家令派为太子府做计财执事。韩仓原本是韩国南阳郡一个市井少年,因被选入韩国王宫做内侍,当年尚未净身,却逢秦军猛攻南阳,遂趁乱逃亡邯郸,混迹市倡行做了一个乐工。其时,赵王家令正在为太子赵偃物色料理起居的贴身随员,恰在一家歌舞坊发现了俊美伶俐的韩仓,遂买为官仆,教习诸般宫廷礼仪三个月后送入太子府试用。这韩仓却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一袭赵国特有的宫廷红衣上身,觉得自己便是一个窈窕少女,袅袅娜娜却又利落仔细,将太子赵偃服侍得无微不至,三个月后便除了仆人之身,做了太子府执事。郭开、韩仓都有一样长处,揣摩赵偃心事喜好总能恰到好处。时日不长,两人先后成为赵偃须臾不能离开的左右心腹。郭开熟悉邯郸市井,韩仓精于贴身侍弄,一内一外挥洒自如,赵偃不亦乐乎。
一日,赵偃得闻郭开密报:邯郸新出一歌伎,号为转胡仙,其美妙无以言传。赵偃心下大动,立即改装,带着郭开韩仓欣然前往。一会之下,赵偃心迷神摇赞赏不止,当即密嘱郭开以巨金秘密买回了这个转胡仙。
转胡者,华夏人与胡人通婚所生也。因其相貌兼具胡人与华夏特色,故曰转胡。这个号曰转胡仙的女子也委实奇特:似胡非胡,似华非华,一头瀑布般长发非红非黄又非黑,似红似黄又似黑,鼻梁挺直肌肤雪白,眼窝半深,两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诉欲泣,更兼歌喉婉转舞姿妙曼,出市一年便在邯郸倡行声名大起,被一班风流贵胄奉为仙子。
赵偃对女人很是挑剔,尤其在韩仓侍榻之后,对女子几乎没了兴致。买回转胡仙之本意,也只在稀奇,只在欲图品咂玩弄“转胡”趣味而已,根本没有想到要将其作为嫔妃。故,转胡仙进入王城之时,其公开身份只是白身舞女一个,名义归属王室歌舞坊,没有任何女爵封号。唯其如此,太子府上下也都只将转胡仙看作太子一个喜好玩物而已,谁也不曾上心,更没有人谏阻或禀报赵孝成王。
谁料,这转胡倡对任何名号爵位都浑然不做计较,似乎只专一一个天生尤物,只以侍奉太子为乐事。转胡仙生得姣好丰腴,身段软得百折千回,卧榻间热辣得百无禁忌。赵偃得之初夜,便觉其与出身贵胄的一班夫人嫔妃大异其趣。由是大乐,久而更知其味。从此,对女人很是挑剔的赵偃,竟只与转胡仙胡天胡地不知所以。韩仓每日进出太子寝室,清理诸般污秽痕迹,心头怦怦大动,竟于一夜侍寝时胡天胡地卷入了进去,将自己肉身也做了亦男亦女可进可退的器物交给了赵偃蹂躏。从此,赵偃或两人或三人沉溺卧榻,竟将一班夫人嫔妃看得粪土一般了。
倏忽不到三月,赵偃一改初衷,将转胡仙一举立做了良人。良人,是仅次于太子夫人、美人的第三等高爵嫔妃。依据传统,太子的前三等妻妾只有出身贵胄的女子才能获得。消息传出,大臣们始而一片惊愕,然却终究没有人认真理论,赵孝成王也没有认真追究。毕竟国风奔放,一个老太子纳一市倡,给个名号,虽颇有轻贱之嫌,谁又能如何计较?
一年之后,转胡倡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赵迁。
赵偃爱倡入骨。这个生下来又哭又笑的儿子,赵偃看做是天赋异禀,先后三次上书父王:请改立正妻,以“转胡良人”为太子夫人。其时,赵孝成王体弱多病,神志却很是清醒,心知赵偃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太子,身边业已绕成一股势力,自己晚年很难再有时日改变朝局;若因太子无行而重新废立,赵国很可能陷入难以预料的乱局危局。反复思忖,孝成王终以先祖武灵王为鉴戒,决意不在晚年乱政。决断之下,孝成王召来赵偃,一番痛心告诫之后,下令赵偃立定了一则誓约:日后得以原太子夫人所生嫡长子赵嘉为太子,不得立新人之子为太子。赵偃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誓约也毫不犹豫地立了。
于是,这个转胡倡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正妻。
其时整个赵国,只有郭开知道其中龌龊。一日,郭开借理财之名,将韩仓唤进太子府石库密室,严厉追问转胡倡生子究竟是谁的儿子?韩仓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嘟哝一句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太子的了,吭哧着不再说话。郭开大怒,举出两名侍女人证,威胁要立即向赵王举发韩仓。韩仓大为惊恐,长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抱住了郭开的大腿嘤嘤抽泣说,只要不向赵王举发,他终生便是郭开的儿子,任凭玩弄差遣。生平不近女色的郭开,狂暴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贯穿了韩仓女儿般的身体,还要韩仓咬破食指写下了一幅白帛血誓:自认郭开为假父,终生唯郭开之命是从!从此,郭开与韩仓结成了肉身死党,开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宫廷生涯。
郭开谋划的第一步,是要韩仓斡旋赵偃,请以郭开为公子迁老师。
这个郭开秉性特异,不近女色,不贪钱财,天生敦厚相貌,善于结交上下同僚,在太子府口碑极好。郭开少学颇有功底,入王城为吏后更是处处揣摩学问,对弄人弄权术更是独有癖好孜孜不倦。征服韩仓之后,郭开尝拥韩仓之身自诩笑云:“弄人之乐,弄权之味,老夫独得其髓也!”几次密室赤身相对,郭开对韩仓条分缕析地拆解王室机密与未来对策。韩仓对郭开佩服得五体投地,决意追随郭开体味一番自己从未咂摸过的权力滋味。于是,韩仓再与赵偃独处时,以独有的柔腻向赵偃诉说郭开的种种才干,悄无声息地诱导赵偃将公子迁交给郭开发蒙。赵偃原本便对郭开信任有加,只不知郭开还颇有学问功底,听韩仓几番娓娓话语,心下已经对郭开中意了。一月之后,赵偃与郭开做了一次密谈,听郭开备细叙说了所读典籍以及对赵国庙堂格局的剖析,对郭开大为赞赏,立即下令将公子赵迁交郭开发蒙。赵偃拍案说,公子加冠之前若能熟诵典籍,足下便做太子傅也非难事!
谁也没想到,三年方过,公子赵迁竟神奇地通诵《诗》《书》,一时获神童之名。由是,郭开一举晋升中府丞,总掌王室府库内侍,并得兼领公子师。韩仓没有实职,却也成了太子舍人(舍人,战国时权臣大官的近侍人物,俸禄不定,赵国蔺相如、毛遂都曾为舍人),在邯郸宫廷炙手可热。
未过几年,赵孝成王病逝,赵偃即位做了赵王。
这是公元前244年,正是少年嬴政即位秦王的第三年。
赵偃一即位,便要立即下令擢升郭开韩仓等一班心腹为大臣。郭开却及时谏阻,劝赵偃先做几件大事站稳根基。赵偃问,何事为大?郭开答曰,战国之世,战事最大。赵偃问,战事虽大,从何着手?郭开答曰,对秦战事风险太大,莫如对燕,但能大胜,我王方可站稳根基放开手脚。
赵偃听从了郭开对策,停止擢升心腹近臣,下书起用边军大将李牧、兵家之士庞煖对燕国大举进攻。赵国素有两仇,一为秦国,一为燕国。赵秦之仇在争霸,赵燕之仇在争气。燕国本非赵国对手,却偏偏嫉恨赵国,每每在赵国吃紧的当口在背后袭击,不知多少次使赵国陷入腹背受敌之危局。尤其在战国中期的合纵连横中,燕国非但几次成为秦国的结盟国而对赵产生威胁,且中原战国只要与赵国发生龌龊,第一个便来结好燕国,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唯其如此,赵武灵王之后,赵国的用兵目标基本是铁定的三个方向:一对秦国,二对匈奴,三对燕国。及至孝成王之世,匈奴已经对赵国深为忌惮,很少骚扰赵国。赵国的战事几乎只剩下对秦对燕。对燕作战虽不如对秦作战声威之大,然毕竟也是痛击世仇的争气战,举国上下无不嗷嗷奋然。赵人之欢欣,一则在于对燕复仇,二则在于新赵王所起用的李牧、庞煖深具人望,使赵人顿生长城可倚之坚实感。
此时,李牧李牧对匈奴作战而成名故事,见本书第四部《阳谋春秋》。已经是天下名将,自不待言。庞煖之名,却鲜为人知。
战国之世名将如云兵家似雨,为后世熟知者或是战功巨大如吴起、白起、乐毅、田单、孙膑等,或是命运曲折,如廉颇、赵括、信陵君等。许多名将兵家则或因为战绩不大,或因为命运缺乏大起大落,而为后世淡忘。这个庞煖,便是后一类杰出之士。若非生逢赵国末世,其人完全可能成为一流名将。庞煖之特异,在于他是一个兼具纵横家、兵家、名将之能的全才人物。庞煖流传后世的纵横家论有《庞煖》两篇,兵书有《庞煖》三篇庞煖书目,见《汉书·艺文志》。赵孝成王末期,庞煖受孝成王密书奔波列国,欲图趁秦国陷入低谷之时发动六国合纵,一举遏制秦国于函谷关内。历经两三年秘密斡旋,合纵盟约几乎便要达成之际,赵孝成王不幸长逝,合纵攻秦遂告搁浅。此时,新赵王下书庞煖为赵军大将,与李牧两路攻燕,自然深得人心。庞煖一番思忖,断定先行攻燕而后再图合纵较为妥当,当即欣然奉命。
看官须知,赵偃之所以命李牧、庞煖并为大将,赵国军制使然。由于赵国多匈奴之患,边军历来自成一体。自李牧大胜匈奴稳定边地之后,虽为名将,却不是统领赵国全军的上将军(后为大将军)。赵国边军之外的主力大军,此时仍然没有深孚众望的统帅。赵偃此前曾想召回廉颇,为的便是统帅边军之外的赵军主力。就名义而论,统帅腹地赵军的统帅一般是上将军或大将军,有辖制边军之权。在赵国的历史上,此时还没有过边军大将做大将军统帅举国大军的先例。正因为如此,原非雄才大略的赵偃,自然不会想到破除既定格局而擢升李牧为大将军的路子上去。
李牧奉命,大军先出,一战攻克燕国武遂、方城武遂,燕地,今河北武强西北;方城,今河北固安西南。两地。正在李牧大军要乘胜进击的时刻,匈奴骑兵南下阴山草原。李牧军剽悍灵动,一得警报,立即回军云中,暂缓了对燕攻势。
赵国腹地大军远不如李牧边军快捷。庞煖尚在聚集大军之时,燕军已直扑邯郸北部要塞巨鹿而来。原来,在李牧边军攻下燕国两城之后,燕王喜大为惊恐,召集大臣紧急会商对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上大夫剧辛奋然应对,提出燕军胜赵,须得避亢捣虚,直攻赵国邯郸!剧辛说,赵国腹地大军统帅是庞煖,自己曾与庞煖共图合纵,深知其用兵弱点,攻取不难,自请率军十万,南下攻赵军必获大胜!燕王喜大是振奋,立即下书如是行。剧辛大军未到巨鹿,庞煖五万兵马已经兼程赶来。两军会战于巨鹿之外河谷山峦,不消半日,燕国兵马一败涂地,战死两万余。庞煖亲率精锐冲击剧辛中军,剧辛眼看大军崩溃,不堪大言之下惨败之辱,羞愤自裁于乱军之中。
对燕战事两大胜,赵国气象振作,赵偃得到了朝野拥戴。
庞煖趁机上书赵偃,请重新发动六国合纵攻秦。庞煖在上书中慷慨激昂道:“目下秦国正在主少国疑之时,合纵攻秦,此其时也!若错失良机,秦国度过危局,六国命运未可知也!夫赵为山东屏障,若不奋然鼓呼,其时天下固无列国,焉得有赵独存哉!”赵偃心下不定,问策于郭开,郭开对曰:“合纵之士论天下,天下时时皆危。何也?无天下之乱局危局,则无纵横家功业也!四代先君着力于六国合纵数十年,赵国血流成河失地无算,未尝一见功效,反引来列国猜忌,燕国屡为黄雀在后,岂非铁证哉?我王若图赵国安稳,当适可而止。”赵偃皱着眉头道:“国人之心正在势头之上,庞煖上书不无道理,何辞得以推托?”郭开一脸敦诚地说:“合纵抗秦乃是大道,自然不能推托。我王之策,只不全力而为,为赵国留下退路便是。”赵偃欣然认可,于是下书庞煖:赵国参与合纵,但不做纵约长国,若能达成合纵,出兵数额届时议定。
庞煖得如此下书,心中很是郁闷,本当再次上书力请,却接李牧副将司马尚密书。密书言,目下赵国朝局多有隐患,能为则为,不必力争,公自参详。庞煖心知这一告诫极可能是李牧之意,便不再力争,只立即南下联络合纵了。因赵国与燕国新战成仇,庞煖没有先游说燕国,而是直下楚国,说动春申君黄歇共同斡旋列国。不到一年,在春申君与庞煖的鼎力斡旋下,除齐国偏安东海不愿卷入外,楚、赵、魏、韩、燕五国秘密达成合纵攻秦盟约:以楚王为纵约长,以庞煖为联军统帅,立即聚兵攻秦。
赵偃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241年,五国合兵三十万,从魏国故都安邑渡河出少梁山地,南下猛攻秦国故都栎阳地带,联军进至蕞地(栎阳、蕞地,均为秦国故都地带,在今陕西临潼一带),被蒙骜统率的秦军一战击退。自来合纵,五国联军只要一次战败,便各自保全实力撤军,从来没有过整军再战之说。这一次也一样,无论庞煖与春申君如何力主再战,联军都呼啦啦散了。秦军为了惩罚魏国借地攻秦,大军一举出关,攻下了魏国河内重镇朝歌。魏国震恐,立即对秦国单独议和撤出合纵联军。秦军掉头南下,楚考烈王大是慌乱,立即接受一班元老的“避秦迁都”对策,将国都迁到了寿春(寿春,楚国后期都城之一,今安徽寿县一带),都城名字仍一如既往地叫做郢都。
战国之世的最后一次合纵,在秦国最低谷的时期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合纵战败,赵偃并没有严厉处治庞煖,一则是赵军伤亡不大,二则是赵偃原本便对此次合纵没抱奢望。于是,庞煖功(胜燕)罪(合纵战败)相抵,不升不黜,依旧做着名义上的赵军大将,却始终没有大将军实职。从此,庞煖在赵国终无伸展,直到赵悼襄王(赵偃)的最后一年,庞煖又对燕国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仗,夺得两城之地。同年,赵悼襄王死去,赵国进入最荒诞时期,庞煖便被赵国遗弃了。反之,由于“处置合纵得体,得以保全赵国实力”,郭开、韩仓等一班原太子府的心腹虽未成为显赫大臣,却更得赵偃的信任了。
此时,赵偃得郭开谋划,决意处置自己一直搁置的大事了。
合纵战事一结束,赵偃便下了一道特书:册立原太子夫人为王后,并在令书中将新王后定名为准胡后。当此之时,多年过去,转胡倡之事原本已经渐渐被赵国朝野遗忘。王书一下,朝野恍然哗然——呀!赵国原来还没有王后!
册立王后,原本是新王即位的题中应有之意,赵国大臣们却倍感突兀而陷入了尴尬。根本缘由,是大臣们突然想起了这个太子夫人的根基身份——市倡。不赞同么?这个转胡倡已经做了多年太子正妻,且已生有一个儿子。再说,太子即位为王,太子正妻立为王后,原本便是天经地义,若因其身世再来诘难,你当初做甚去了?更何况,赵偃还有更硬正的说辞:先王尚且不计,许转胡女为太子正妻,尔等大臣凭何反对册立王后?身家根基之说,对于豪放不拘细行的赵人,确实显得有些迂腐,不好据此而开口反对。然则赞同么?无论赵人风习如何开放,一个倡女养则养矣,要做国母毕竟大失颜面,若是国人蒙羞民心离散,赵国还有个好么?于是,邯郸庙堂第一次出现了举朝无人说话的局面,更无任何喜庆之象。正在赵偃束手无策之时,还是郭开一言解惑。郭开说:“无人上书谏阻,足证举国拥戴,我王何惧之有哉?”赵偃恍然大笑道:“无人谏阻便是举国拥戴,中府丞何其明察也!好!”
赵偃立即下书:朝野一无异议,欣然拥戴,准胡后册立大典择吉日行之。
于是,当年的转胡倡又做了赵国王后。
当然,事情并没有完结。郭开韩仓等此时的图谋是:力促赵偃废去原先的正妻所生的嫡长子赵嘉的承袭资格,册立准胡后所生的公子赵迁为太子。只要赵迁成为太子,郭开韩仓一党的前路便无可限量。将赵迁立为太子,赵偃原本尚心存顾忌。最大的根由,是赵偃自己当年对父王立的誓约已经颁行朝野,一时不好改口。国人层面的原因,在于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朝野对废立太子历来视为不祥之兆,几乎是不问青红皂白便一口声反对,确实难以发端。
此时,又是郭开的上书使赵偃下了决断。郭开的说辞是:“自古至今,嫡子者,王后正妻之子也。公子嘉之母,已被先王废去太子夫人。若我王无王后,王后无生子,公子嘉为太子,尚可议也。今王后有嫡子聪颖勇武,而不立太子,却以庶人母之子为嫡子立太子,未尝闻也!果如是,国乱失序也。昔年先祖武灵王得吴娃立后(赵武灵王立吴娃为王后并其废立故事,见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自须以吴娃王后生子为太子,而废故太子赵章。先王之举,何错之有哉?若无武灵王废立之举,何得其后两代先王之赫赫功业?庙堂元老强涉废立,国人懵懂不知所以,何异于诋毁先王哉?”
赵偃接书,拍案大笑道:“本王有郭开,岂非天意也!”
赵偃再度下书:废去嫡长子赵嘉承袭资格,改立赵迁为太子。
赵国朝局由是生乱。一班元老重臣搬出先王誓约,坚执不赞同废立两变。其最为慷慨激昂的说辞,便是赵武灵王擅行废立而致赵国大乱的前车之鉴。大将李牧、司马尚等久在边地,深知转胡倡之根基,更是一力声援邯郸老臣,与庞煖等腹地大将共同上书疾呼:“倡女为后,国之羞也!倡子为君,国之谬也!公子嘉为太子,则赵国安!公子迁为太子,则赵国危!”
当然,不乏另一班所谓新锐用事者鼎力支持废立。这班人物的轴心,便是郭开韩仓。其时,郭开韩仓已经精心谋划数年,昔年的太子府执事们都已经是各方实权大吏;更有被郭开韩仓收买的诸多非元老臣子,以及邯郸守军大将扈辄等为援,在庙堂已经是颇见声势,与元老边将们几乎可以分庭抗礼。在郭开势力撑持下,赵偃在朝会之上振振有词道:“赵国元老大臣中,自家废立之事多如牛毛,王室几曾涉足!何本王废立太子,便多有物议,岂有此理?子本我子,知子莫若父,本王宁不知孰贤孰不肖哉!”
由是纷争三年,终究相持不下。
赵偃烦躁不堪,渐渐显出玩乐本性,复终日与转胡倡胡天胡地,时不时还要拉进乐此不疲的韩仓,很少到书房殿堂处置政务了。未几,赵偃暗疾渐渐显现,腰膝酸软,面色苍白,骤然老态毕现。郭开时时与韩仓密会,深知赵王已经耗空,时日必不久长。一日,郭开借搜求得延年益寿之方为名,请见赵王。赵偃在寝室卧榻见了郭开。郭开流泪涕泣道:“臣已访得东海神异方士,可使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我王若能妥善安置镇国事宜,而后偕王后、韩仓遨游东海,待体态康健之时再归国秉政,岂非人生乐事哉?”
身心疲惫得连笑一笑都没了力气的赵偃,又一次被郭开的忠心感动了。
要得长生不老,得东海求仙;要得东海求仙,便得先行安置镇国班底。
郭开给赵偃的路数是清楚的,赵偃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赵偃不经朝会议决,断然径自下书:元老大臣尽归封地,不许与闻国事!同时,赵偃又下特书,严厉申饬李牧、庞煖、司马尚等一班大将:“尔等职在守边抗敌,毋涉国事过甚!”不待各方提出异议,赵偃正式下书颁行朝野:废黜公子赵嘉承袭身份,册立赵迁为太子;擢升郭开为上卿,摄丞相事兼领太子傅,辅佐储君总领国政。也就是说,尚未加冠的公子赵迁非但立即立为了太子,且在郭开辅佐下总领国政实权。赵偃之所以如此决断,也并非全然听信郭开的访寻长生不老之言。赵偃本意,既然自己病势难以挽回,既然朝野反对废立,索性早日将国事实权交给赵迁郭开,若元老大臣与边将们果真起事,自己或可有时日挑破了赵国脓包,强如自己身后发生惨烈的倒戈政变。
赵王一意孤行,赵国朝野一片哗然。
由此,郭开浮出水面,由一个中府丞骤然成为蹲踞赵国庙堂的庞然大物。
赵人鼎沸了,最为愤愤然的骂声是:“大阴老鸟,乱我大赵!”
大阴老鸟者,郭开也。自赵王王书颁行朝野,郭开之名赫赫然传遍庙堂山乡。赵人恍然奔走相告,这才着力搜求“郭开何许人也”的诸般消息。不到半年,郭开的种种阴暗故事弥漫了赵国,引来赵人切齿痛骂。赵人痛骂郭开,其意却是再明白不过地一齐裹挟:此等大阴之人拥戴新太子,太子能是甚好货色!大阴者,大伤阴骘(阴德)之谓也。战国之世,最入骨的骂辞便是大阴人。郭开之前,只有秦国的嫪毐获此恶骂。其诅咒所指,是其人连根毁灭阴骘,必得最大恶报。
流传最普遍的故事,是郭开曾以不可想象的阴谋陷害名将廉颇。
长平大战之初的上党对峙中,廉颇被赵孝成王以赵括换将,愤然之下出走魏国。孝成王末年,召回了廉颇,然未及任用,孝成王便病逝了。赵偃即位,初期欲建根基,下令廉颇将兵南攻魏国。大军未发,郭开提醒赵偃说:“廉颇久居魏国,若不死力攻魏,岂非危哉?”赵偃以为大是,立即派名将乐毅之子乐乘替换廉颇。廉颇大怒,率军进攻乐乘。乐乘有心,不战自逃。廉颇此举违法过甚,自知难以立足赵国,又出走到了魏国。五国合纵兵败,庙堂废立事起,赵偃反复思忖,赵国若没有一个资望深重的大将统率腹地大军以稳定朝局,赵国很有可能再次发生惨烈宫变。由是,赵偃下令复召廉颇归赵。
郭开得知消息,深知廉颇恩仇之心极重,若重掌兵权,必记恨自己当年的一言去帅之仇;以廉颇的暴烈秉性,对素无嫌隙的替代大将乐乘尚敢公然攻击,对他郭开岂能放得过去?然此等事关乎个人恩怨,郭开又不能公然劝谏以伤自己敦诚忠厚之名。思谋之下,郭开先向赵偃举荐了一个得元老与赵王共同信任的大臣为特使,而后,郭开又以重金贿赂这个特使,密谋出一个诋毁廉颇的奇特之策。
其时,魏国朝局腐败,一信陵君尚且不用,如何能重用廉颇?老廉颇备受冷落,终日郁闷,闻赵王特使来魏查勘自己,精神大是振作。为赵王特使洗尘之时,老廉颇风卷残云般吞下了一斗米的蒸饭团,又吞下了十余斤烤羊,之后抖擞精神全副甲胄披挂上马,将四十余斤的大铁戟舞动得虎虎生风,与宴者连同特使无不奋然喝彩。
不料,特使回到邯郸,赵偃问起廉颇情形,特使却回报说:“将军虽老,尚善饭,一餐斗米而半羊。然与臣坐,一饭之间三遗矢(屎)矣!”赵偃不禁苦笑,拍着书案半是揶揄半是叹息道:“战阵之上何能遗矢(屎)而行哉!廉颇老矣!”其时郭开肃立王案之下,立即接了一句:“臣闻将军扈辄壮勇异常,或能解我王之忧。”赵偃目光大亮,立即下令召见扈辄。
扈辄原是镇守武安要塞的将军,生得膀大腰圆黝黑肥壮,行走虎虎生风,站立殿堂如同一道石柱,只一声参见我王,便震得殿堂嗡嗡作响。赵偃一见其势态,心下便是大喜,也不做任何考校,立即下令扈辄做了邯郸将军。自然,召回廉颇的事也泥牛入海了。后来,这个得郭开举荐的扈辄,统帅大军进驻平阳与秦军对抗,一战便被桓龁大军击溃,连头颅也被秦军割了。扈辄外强中干,丧师身死,知情者原本已经开始痛骂郭开了。其时,老廉颇因回赵无望,遂入楚国,又因不适应楚军战事传统,终无战功,以致郁闷死于楚国寿春。廉颇之死的消息传来,赵国朝野一片惊叹哀伤。当年真相也由魏国渐渐传入赵国,郭开弄人之阴谋始得赤裸裸露出形迹。于是,郭开在赵国朝野有了大阴之名。
然则,无论朝野如何骂声,郭开却因与赵偃素有根基,更兼韩仓在卧榻间为郭开一力周旋,竟然始终蜷伏在王城之内安然无恙。及至郭开一朝暴起,迅速浮上水面,由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府丞倏忽擢升为实际上的领政大臣,赵人的咒骂也只能是徒叹奈何而已了。
正在赵国纷纭之际,悼襄王赵偃暗疾不起,骤然在盛年之期病逝了。
赵国有了最为荒谬的一个君王,幽缪王赵迁之世国亡,依照传统不当有谥号,故后世史家对《史记》之记载有怀疑。《史记·集解》载徐广云:“六国年表及《史考》,赵迁皆无谥。”《史记·索隐》又云:“徐广云王迁无谥,今(太史公)唯此独称幽缪王者,盖秦灭赵之后,人臣窃追谥之;太史公或别有所见而论之也。”赵迁是也。
赵国有了最善弄权的一个恶臣,大阴人郭开是也。
赵国有了一个鼓荡淫秽恶风的弄臣,乱性者韩仓是也。
最为荒诞的君臣组合,开始了赵国最为荒诞的幽缪之期。
即位之时,这个赵迁只有十八岁,尚未加冠。秦赵同俗,二十一岁行冠礼。因此由头,郭开指使韩仓等一班亲信郑重其事上书道:“奉祖制,王得加冠之年亲政,加冠之前宜行上卿摄政。如此,王可修学养志,赵国朝野可安。”赵迁深感郭开一党死力维护之恩,自是欣然允准。然则允准之余,赵迁还是约定了一则大事:“国政尽交上卿,可也。然王城女事,得在本王。”郭开久与赵迁相处,素知其秉性心事所在,慨然一诺道:“老臣守约。然王城女事,不得涉及王后名号。否则,老臣无法对朝野说话,只怕我王之位也未必稳当。”赵迁一阵大笑道:“本王只要女肉!要王后做鸟!”于是一声喊好,君臣两人击掌成约。
郭开心思缜密,立即擢升韩仓为赵王家令,总管赵王嫡系家族之事务。郭开对韩仓的叮嘱是:“稳住那个转胡太后,摸透赵王喜好,只要他母子不谋朝政,任他嬉闹不管。若有谋政蛛丝马迹,立即报假父知道!小子若不上心,老夫扒你三层皮,再割了你那鸟根喂蛇,教你生不如死!”韩仓娇声叫着老父,伸出比女人还要柔腻的臂膊抱住了郭开咯咯笑道:“老父叫我做了大官,咂摸了想也不敢想的权势显贵,小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老父胯下。甚太后,甚赵王,小女子只认老父也!”郭开大乐,又一次蹂躏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男女肉身。之后,郭开便颁行了领政大臣书令,正式将韩仓派进了太后宫掌管事务。
与此同时,郭开以“赵王尚未加冠,诸事须得太后照拂督导”为由,领群臣上书,请太后与赵王移居一宫行督导事。内有韩仓一班内臣进言,外有郭开一党多方呼应,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转胡太后便欣欣然搬进了赵王寝宫。不到半年,郭开便得韩仓频频密报:赵王母子尽皆放浪形骸,心头了无国事。郭开由是大乐,开始在赵国认真梳理起来。
王城之内的新赵王,也开始了天地人三不管的乐境。
赵迁天赋玩心入骨,油滑纨绔,又刁钻多有怪癖,未几便将王城折腾得一片淫靡失形。赵迁最为特异的癖好,便是淫虐女子为乐。还是少年王子时,赵迁便偷偷对身边侍女肆意淫虐。其母转胡倡心知肚明,非但不加管教,反将儿子行为视作君王气象,严令侍女内侍不得外泄,以致其父赵偃也不知所以。如今,赵迁做了国王,昔日尚存畏惧的诸多约束一应云散,顿时大生王者权力之快感,在王城大肆伸展起来。但凡王城女子,无分夫人嫔妃侍女歌女,赵迁都要逐一大肆蹂躏一番,而后品评等级,以最经折腾最为受用者,赐最高女爵。如是三月,王城女子的爵号一时乱得离奇失谱。今日遍体鳞伤的洗衣侍女做了高爵夫人,明日奄奄一息的夫人又做了苦役。发放俸金的韩仓手忙脚乱,常常错送俸金,往往正在纠正之时,女爵却又变了回来。于是,韩仓召集一班心腹会商,报请赵迁允准,遂定出一个旷古未有的奇特办法:除了王太后,王城内所有女子的爵位俸金一律改为一年一结,按每个女子在各等爵位所居时日长短,分段累加累减而后发放。未几,邯郸王城出现了奇特景观,所有女子一律平等,都是赵王的女奴;女奴等级之高下,全赖自己的奴性作为。此等规矩之下,王城女子们竞相修习“挨功”,看谁经得起皮肉之苦,看谁经得起种种恶淫蹂躏。如此不到半年,王城已经抬出了十三具女尸,其中出身贵胄的夫人、嫔妃占了一大半。赵迁的淫虐技艺则日益精湛,认定王城女子太过娇嫩,太守规矩,大大有失乐趣,放言要周游列国,寻觅可心的天赋女奴。
郭开得韩仓密报,不禁大惊,忙不迭进宫一番劝谏道:“我王求贤心切,老臣固不当阻拦。然则,方今天下战乱多发,若我王但有不测,非但我王大业从此休矣,我王求乐止境亦未必可成。王当三思。”赵迁眼珠骨碌碌转得一阵,阴声笑道:“上卿之见,本王便闷死在这石头城里?”郭开道:“老臣之见,我王可在国中觅一山水佳境长居,其乐更甚亦未可知也。”赵迁天赋奇才立即迸发,兴奋拍掌道:“好主意!有山有水有林木,野合!野趣!”
“至于我王求贤,老臣可以代劳。”
“求贤?”赵迁噗地一笑,“本王求贤,只怕非上卿之求贤。”
“老臣之求贤,却与我王之求贤一般。”
“求贤两字,还是不说的好。”第一次,赵迁有些脸红了。
“王即邦国。于王有益者,便是于国于民有益,岂非贤哉?”
“好!求贤便求贤,随你说。”面对郭开的坦然正色,赵迁也豁达了。
“老臣遴选贤才,大体不差。”
“上卿通晓此道?”赵迁大为惊喜。
“老臣不通,自有通人。”
“噢?何人?”
“家令韩仓。”
“好!上卿识人也!”赵迁一阵大笑。
“我王既认大事,便当成约。”郭开一如既往地敦诚忠厚。
“好!成约:本王不出赵国,上卿督责求贤!”
回到府邸,郭开以求贤名义名正言顺地召来韩仓,连同一班亲信分为两支人马:一支由郭开自己率领,到柏人整修赵王行宫;一支由韩仓率领,北上匈奴秘密搜买奇异胡女。
柏人,原是邯郸以北百余里的一座春秋晋国的古邑。这座城堡坐落在泜水南岸,东邻一片大湖,名为大陆泽。大陆泽东南岸,当年赵武灵王被困死的沙丘行宫正与柏人遥遥相望。武灵王困死沙丘宫之时,柏人尚无赵王行宫。后来,赵惠文王思念其父武灵王与其母吴娃,然又不忍住进沙丘宫祭奠,于是在大湖对岸的古老城堡外修建了一座行宫,借地而名,称为柏人行宫,以为遥祭居所。柏人行宫山清水秀,冬暖夏凉,然在惠文王死后很少启用,渐渐便有些荒芜了。郭开要将赵迁安置在柏人,看中的是这座行宫既隐秘幽静,又来往近便。赵迁胡天胡地大折腾,女子惨叫声昼夜可闻,不隐秘自然不行。赵迁是国王,但有不测或不堪入耳之丑闻传出,郭开也得陪葬。所以,事虽不大,郭开却得亲自督导,务求妥善严密。太远太偏也不行,不利于郭开与赵迁通联。柏人水陆两便,飞骑马队一个时辰便到,财货输送与甲士调遣都很是方便,自然是上选之地。凡此等等,郭开在入宫之前已经思谋定当。至于被郭开始终说成“求贤”的那件事,更是好办。有精通男女嬉戏的韩仓率一班亲信北上匈奴,断无差错。事实迅速证实了郭开的预料,月余之后,韩仓第一道密报飞到:非但女贤有得,且重金买得六名喜好虐女的胡人武士,预为驯养奇特女贤。
如此忙碌两月余,赵迁搬入柏人,奇异的贤才也接踵送到了柏人。
韩仓搜求的西域胡女,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金发碧眼肤色雪白热辣奔放,非但扛得折磨者大有人在,其中火爆者还时不时与赵迁厮缠对打。赵迁大觉刺激,雄心陡起,日日以制伏胡女多少为战场胜败。于是,柏人行宫又有了新的虐女法度:赵王若连续打翻三十六个高大肥白的胡女,且能连番野合十女,家令韩仓便扮作战场军使,骑着快马打着红旗四处飞驰报捷,而后便大宴庆功;若有一女经得起连续三日滚打折腾,且能侍奉赵王一夜于野外林下,得赏赐爵号以为褒奖。
如此日复一日,赵迁郭开韩仓各得其所各有其乐,彼此大觉痛快。
正在赵迁郭开韩仓们开心之时,一场权力阻击突然来临。
赵迁即位的第二年初秋,王族大臣们以春平君《史记·赵世家》认为,春平君为质于秦国的赵国太子,史无明证,仅为一说。为首,突然鼓动公议:赵王将到加冠之期,庙堂当行筹划冠礼朝会,郭开当如约还政于赵王!原来,此时在赵国臣民心目中,赵王淡出国事,全然是大阴人郭开所致,坊间关于赵王的依稀传闻,也全系郭开一党恶意散布。如今王族大臣一动议,立即引得朝野一片奋然呼应,矛头直指当道者郭开。加冠还政,是丧失事权的元老大臣们早早预谋好的一个关口,其首要目标是还政赵王,而后目标便是施压赵王罢黜郭开。
不料,郭开却是分外豁达,一接到联具上书,立即便行朝会。郭开在朝会上慷慨宣示:明春为赵王行冠礼,而后赵王亲政,老夫决意隐退。此举大出群臣意料,发动公议时的奋然倒郭之势顿时没了着力处,一时只皱着眉头默然一片。毕竟,王者冠礼是一套极为繁复的程式典礼,几个月的预备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郭开应允开春举行冠礼,又答应届时隐退,你还能如何反对?
朝会之后,元老大臣们秘密聚会商议,终于一致认定:郭开是虚与周旋拖延时日,实则根本不打算还政赵王。于是,由王族元老牵头,秘密通联赵军大将,共同约定:开春之后郭开若不还政赵王,立效沙丘宫兵变故事,诛灭郭开一党!李牧、庞煖、司马尚等赵军大将早已不满郭开专权,与王族元老一拍即合,立即开始了向武安、少阳、列人、巨桥四邑秘密进军包围邯郸的诸般调遣四邑,赵国邯郸外围的四座要塞,详见第三部《金戈铁马》中赵武灵王晚期兵变故事。
谁知又是一个不料。开春之后,赵王迁的加冠大礼如期举行。冠礼后的朝会上,老郭开当殿请辞归乡。其殷殷唏嘘之态,令举事大臣们喜出望外,只盼赵王就势准了大阴人所请,其后只要这个大阴人走出邯郸城外,立马便将他碎尸万段。
谁知,还是一个不料。郭开请辞之后,赵王亲述口书,教举事大臣们的脊梁骨一阵阵发凉。赵迁念诵的是:“老上卿乃先王旧臣,顾命而定交接危局,摄政而理赵国乱局,今又还政本王,功勋大德,天地昭昭也!本王何能违背祖制,独弃两世功臣乎!今本王亲政,第一道特书:老上卿晋爵两级,加封地百里,仍居国领政!”末了,赵迁还骨碌碌转着眼珠拍着王案,恶狠狠加了一句,“敢有不服老上卿政令者,本王拿他喂狼!”
元老大臣们瞠目结舌,心下料定大阴人郭开一定是猖狂不可一世。
不料,又是一个不料。郭开匍匐在地,当殿号啕大哭,再度请辞。
赵迁一脸厌恶地嚷嚷起来:“说辞我都背完了,如何又来一出?散朝!”
至此,举殿大臣无不愕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