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封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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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艾在第二天晚上才出现在万梅山庄脚下的青蛉镇的。许是因为有西门家世代盘踞在此,故而青蛉也算是个大镇,萍水镇是无法望其项背的。姜艾自然不可能没听说过西门家,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西门吹雪。
三年前,因重伤昏迷了许多年的姜艾在黄石镇废弃的龙泉寺醒来,那也是个暴雨肆虐的夜晚,狂风四起,电闪雷鸣。但即使如此,封三娘身上的血腥味依然浓的化都化不开,姜艾闻到了这股味道,从深眠中醒来。
她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点一点的爬到寺庙偏殿中,一道闪电凄厉的劈过,金刚怒目,獠牙森森。屋子中的女人浑身湿透,缩在角落发抖,见有活物靠近,立刻便一边乱挥匕首一边大哭道:“西门吹雪!是西门吹雪来杀我了!”
这便是姜艾第一次听见西门吹雪的名字。
后来因着封三娘之旧事,她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镇,鱼龙混杂之地,总有跑江湖的男男女女在大声的吹嘘,逐渐也就知道的更多了一些。
西门吹雪是万梅山庄这一代的庄主。万梅山庄乃是剑术世家,与“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的神剑山庄齐名。神剑山庄曾有三少爷谢晓峰独步天下,只是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三少爷之后,再无剑客可称“剑神”,直到西门吹雪。
他总是穿着雪白雪白的衣裳,他一年只出四趟门,在烈日和疾风下追杀那些背信弃义之人。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他也做足了大少爷的派头,找最美丽的伎女服侍他沐浴、更衣。雇佣最好的厨师,却只要最浅、最淡、最没有味道的食物。
杀气极重,是个妙人。
若只停留在这程度的认识,姜艾或许永远都不会起兴致要去见见此人。
只能说是机缘巧合。
再大再好的镇子,天一旦黑了,路上也绝对是行人稀疏,一片萧条之景。姜艾已很久没见过真正的白日了,她习惯黑夜,在黑暗和寂静里才能感到真正的放松,一个月的中旬,月亮总是圆满的,静静的月光洒下,有流萤在其间出没。
远远的忽然飘来一阵腐生的异味,姜艾不由的伸手捂了捂鼻子。她五感灵敏,时长有这样的烦恼。
随着这阵异味,又飘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姜艾眯了眯眼睛,见远远一群灰衣人,簇拥着一个少女往这边来了。那少女头上梳着双平髻,一席白色轻衣,身上大大小小坠着不少金银玉器,正被左手边一绿衣少年逗得大笑,只是她声音沙哑,笑起来刺耳极了,同她这幅年轻女子的模样倒是不太匹配。
这腐生的异味正是从这群人身上发出的。姜艾厌恶的躲了躲,那白衣少女却是注意到了她,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她。姜艾步子没停,恹恹的不想搭理此人,只轻轻扫了她一眼便要走过。
那少女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抬手对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姜艾冷笑了一声。
愈走近城镇,那一阵腐生的臭味便愈淡,许是被人气所冲淡。那白衣少女和簇拥着她的少年们显然并非人类,而是与她一样是非人的怪物。只可惜她对鬼怪之事却知之甚少。
相传远古,黄帝出行时路遇神兽白泽,白泽便献上绘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妖物的图册,称作《白泽图》。这故事乃是少时姜艾之父讲给她听的神话,当时她便觉得这白泽真乃妖界二五仔,竟还有脸称瑞兽。再长大一些便知,瑞兽瑞兽,当然是损了妖瑞了人才能称瑞兽。
就比如现在,她便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着,若是真能一览那白泽图,刚刚那精怪到底是何东西也就清楚了。
进了镇子,路上黑漆漆一片,连个开门的酒家都不曾有,只有一处有星点亮光,原是个小面摊还支棱着。几张旧桌子,几个破板凳。稀稀拉拉三四个客人,均沉默的吃着面。
也不知是哪一个先开了口,道:“昨日……西头老李家的三郎去了……”
另一个便惊呼道:“怎会?三郎身子一向硬朗啊!”
先前那人呼噜呼噜吃了两口面,一边嚼吃一边含混道:“嗨……听说是犯了怪病,嘴里净说些胡话,吐的厉害,前几日好转了些,还有力气帮他爹打点生意,岂止昨晚忽然吐起血来,那血吐的,骇人的很!”
第三人突然道:“这……杜家的二娘子不也是如此……?”
三人忽的噤了声。
一个醉汉东倒西歪的走来,一步三后退,咿呀咿呀的怪叫着。姜艾站在角落里,见那醉汉满面通红,身上一股浊人酒臭。他嘿嘿的笑着,指着那三个面摊上的人叫道:“妖怪!妖怪!哪里逃!”
那三人中一个黑面板脸的大汉腾的一声站起来,指着那醉汉骂道:“王乞儿!你这乌龟王八蛋,何苦找我兄弟的晦气!”
那醉汉还欲再说,却忽然张嘴,哇的一声吐出血来。他面色迅速灰败下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那大嘴仿佛成了个血洞,一大股一大股的往出涌着血。身上似是被抽了骨头只余皮肉般的瘪下去,软趴趴的倒地。他身上只穿了件破烂的衣裳,此刻颜色慢慢暗下去,原是连皮肤都渗出血来。
那三人早就骇的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竟是像约好一般的齐齐站起来,匆匆走了,越走越快,到后来已是狂奔着逃离。
姜艾正准备从街角走出来,却见街角的另一端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男人来,走在前面的姜艾认识,正是陆小凤。
而后面那人更高些,也更瘦些,雪白衣衫,黑发如墨。夜风一吹,他的头发和衣服便都轻轻的飘了起来。月光铺下,他的身上却似乎已凝结了霜花。连眉眼之间也带着森森的冷。
只见一眼,姜艾便可轻松判断出,此人正是西门吹雪。他的剑气已笼罩了全身,或许十年如一日的磨练剑意,最终可使他的人便成一柄利剑。
西门吹雪低垂着眼睛看那醉汉,那醉汉正倒在他的脚边。他沉默了许久,忽的说道:“第三个。”
陆小凤便立刻接道:“同前日的杜二娘和昨日的李三郎一样。”
西门吹雪没有搭话。
他的眼神忽的向姜艾藏身的角落刺来,冷冷喝道:“谁!”
姜艾便慢慢从街角走出,陆小凤见了她,便喊道:“姜……姜……姑娘!”
姜艾径直走到了西门吹雪的面前,他比她高上许多,便只能垂着眼睛看她,姜艾抬头,也同样在打量着他。
西门吹雪道:“你是那少年的何人?”
他所说的“少年”,自是昨天夜半被送到万梅山庄急求救命的阿飞。
姜艾便说:“无关。”
西门吹雪又问:“你在找封三娘?”
姜艾答:“不。”
西门吹雪闭上了嘴,似乎再等她继续解释。可姜艾向来不爱善解人意,她便也不在说话,只继续与他对视。
西门吹雪的眼里显然是有惊讶的。这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姜艾曾在很多很多自视甚高的男人身上都见过这样的眼神。姜艾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似是在有意无意的展示风情,又好似讥讽,西门吹雪的眼神一下子又冰冷起来,仿佛有种不自觉的防御性。
西门吹雪冷冷问:“封三娘在何处?”
姜艾懒懒道:“死了。”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陆小凤又伸手开始摸自己的胡子。
姜艾似有若无的笑着,道:“我杀的。”
那时她被水银重伤昏迷多年,被封三娘身上的血腥味唤醒,整个人从嘴到食道都是一股灼烧般的痛楚,她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她受的伤,只是无论如何,她都须得吃东西,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封三娘用于护身的匕首被她的黑雾啪的打掉,她被拖过来时人已经木了,呆呆问她:“我必须死么?”
姜艾说不出话,只得对着她点头。
封三娘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哭嚎着,疯狂的几近野兽,不住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杀孩子!我没有杀我的孩子!”
姜艾一时不查,被她压倒掐住了脖子。封三娘身体虚弱,当时当刻却也顾不得保存体力,使上了全部的力气要掐死她。姜艾却根本无需呼吸,只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平静的要命。
封三娘的手这才感觉到被自己掐着的脖颈冰凉,根本就没有温度。她呆愣楞的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姜艾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她呆愣了半刻,忽然怅然道:“我究竟是为了何……嫁给……”
姜艾张了张嘴。
封三娘似乎突然不怕她了,大叫道:“你要说什么!你无缘无故杀我,难不成还要假惺惺踌躇一番么!”
姜艾努力发声:“我……洗冤……你……可……安……”
封三娘道:“你替我洗冤?”
姜艾点点头。
封三娘又道:“我可以安心的去?”
姜艾又点点头。
封三娘大笑起来,她本是个美丽的妇人,此刻表情却扭曲的宛如厉鬼。她笑了半天,直笑的浑身发颤。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这一辈子,这竟是她最发泄,最疯魔,却也最快意的时候。
她大声对着姜艾道:“好,你记住,我叫封熹,封三娘!你杀我,你杀我,你最好能做到答应我的事,替我惨死的孩儿们报仇!否则我……否则我做了鬼,敲碎你的骨头,吸干你的骨髓!”
厉鬼?哪有什么厉鬼,即使真有,好像能斗得过她似得。
但姜艾还是点了点头。
封三娘又道:“还有……你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都知道,苏永林究竟是什么禽兽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