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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姑苏百姓最爱谈论的是一对从京城而来的神秘夫妻。这对夫妻虽然年轻,却富有得令人咋舌——他们人还未到苏州城,便已命人大手笔地买下了城西刘家的定园,定园的原主人刘老爷子在价格谈妥后的第二天便举家迁出,不移园内一草一木。
而他们在园子里安顿下来后,也不见走亲访友,亦不像是要做买卖,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到姑苏是做什么的。唯一确定的,只有当家的男子姓萧而已。
而更让他们惊诧的是,一向行踪不定、成了亲后才稍稍能看着几次影子的沈家七少,竟然带着夫人亲自到萧府上拜访!
这一下可好,姑苏市井间又炸开了锅。有人说那两人是武林盟主的女儿和女婿,特来找沈七少叙旧的;也有人说他们是沈家生意上的秘密对手,此来苏州是特地与沈家为难。一时众说纷纭,茶余饭后,添了多少谈资。
谁曾想到,这集着众人视线的定园,此刻正无声地开了西角的偏门,悄悄让出一对身着便装的男女来。
那男子一身青蓝色交领单衣,只作平常人家外出装扮。女子更是简单,直领对襟的小袖衫子,顶上髻子松松散散,斜插一支桃木簪。虽然都是普通随意的样式,但若细心去看,就会发现那料子织工,都是极上乘的原料手艺,轻薄细腻绢纺裁剪得体,与身型贴合得仿佛那衣服天生就该是属于这两人一般。
这一对男女,便是现在姑苏城中口口相传的萧氏夫妇——也自然就是凤箫和许若然了。
凤箫身份尊贵,虽是微服出访,也早已有人在他们动身前便打点好了在姑苏的各项事宜,这环境清雅的定园便是其一。从这里出行,向南不到半个时辰,便是有“吴中第一名胜”的虎丘,向东不久,便到姑苏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北面,西园古刹遥遥相望,可谓四通八达。唯有西面,行向城郊更偏远的地方,只有一条衰草遍布的古道绵延伸展,鲜少有人前去。可现在凤箫和许若然没有去虎丘,没有去城中,更没有去西园古刹。他们所走的,恰恰就是无景可赏,也不知究竟通向何处的西面。
两人出得门来,对看一眼,也没有多话,便相伴踏上了杂草丛生的小道。
凤箫依旧是走在许若然身侧偏前一点的位置,许若然也理所当然似的,默默跟了上去。从他们来到姑苏开始,两人之间的言语就少得可怜。许若然总是独自在定园的众香亭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而凤箫这次竟然没有强迫她面对自己,只常常在不远处的听瀑轩的东窗下遥遥看着那亭中静坐的窈窕身影,若有所思。
直到今天,他忽然出现在亭中,冲她伸出手来,说:“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许若然看了他半晌,还是把自己的柔荑交入了他的掌心,任他将自己拉起身来。
所以,他们此刻才会从西角门出,踏上这条羊肠古道。而他,究竟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落日融金,黄云凝暮。
初夏的黄昏还算凉爽,两人却双双走出汗来。许若然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路过了多少个分岔口,正在她心中暗想这条道会不会没有尽头时,凤箫忽然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前方。许若然跟着脚步一顿,微抬臻首,眯起了眼睛。
余晖的映照下,她看到了一片断圮颓垣。那破败的石墙,疯长的衰草,与残阳的血色一起,勾勒出一个沧桑而悲壮的侧影。恍若一个在戈壁上行走了千年的老人,在落日黄沙中咧开一个苍茫的笑意。
许若然的心头好似立刻被大锤重击了一下,一时仿佛涌上了千千万万个念头,却又在暮风吹来时尽数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轻轻闭上了眼,却仍旧能看见散落在草丛中的琉璃碎瓦反射出的耀眼的光芒,以及高耸的断柱巍峨依旧地直指穹宇,一瞬间竟然想到了王府流杯亭中所刻的《兰亭集序》——当你面对华屋高楼如井干丽谯,风流盛宴似兰亭雅聚,眼前出现的却是埋葬时间、或被时间埋葬的废墟,以及冰冷褪色的旧墨残诗,你还会相信什么?你还会执着什么?
姑苏城外疯乞丐的话仿佛天边的闷雷,嘲讽地响起——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
但——她张眸,正看见凤箫逆着光的侧影——若看不开,又该如何面对前尘往事,恩怨纠葛编织而成的回转璇玑呢?
手上轻轻一紧,却是凤箫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柔荑。
“走吧。”他柔声说着,拉着她向那片废墟走去。
凤箫的步伐在触及第一块残砖时止住,灰白的砖块被他皂色的靴尖轻轻一碰,便发出轻微的“噗”的声响,化为雾烟一般的齑粉。但凤箫连看也没看一眼,他微微仰起了头,目光放得很远,眼中浮现出了不真实的、如在梦里一般的色彩。
“这里——”他缓缓抬起了没有牵着她的右手,修长的食指缓缓扫过面前的一片荒凉,“便是闻家的旧址。”
闻家!许妃!
许若然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吐了出来。
天泉悬案!又是天泉悬案!
许若然轻轻闭上了眼睛,再张开时,眉间竟似已锁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十年前,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来自民间的许贵妃——死在天泉阁,最终是年仅十七的宁王凤箫查出凶手闻妃。皇上一怒之下,下令闻家满门抄斩,九族俱坐。而凤箫,却被敕封“献”字,宠爱日隆。从此宁献王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传遍天下。
时间如不断冲刷的雨水,洗去了斑驳的血迹。如今,百姓口中口口相传的天泉悬案,近乎一个故事传奇。
这个故事中,有太多人们津津乐道的情节——比如皇上与那女子的美丽邂逅,比如那神秘女子的来龙去脉与红颜薄命,比如年少风流闻名天下的宁献王凤箫……
人们记住了他们想记的东西,把不感兴趣的付之一哂,留在这里与这片废墟一起,等待黄沙的覆盖。
好比……闻家。许若然忽然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意。是啊,人们爱听的是风流佳话,哪里还会有人记得,那个被灭了门的,被冤枉的,闻家呢……
十年前,闻妃的确曾试图给许妃下毒,但许妃却并未中毒身亡,而是将计就计,借着这个机会逃离皇宫远远遁去。凤箫却误认闻妃是凶手,使她惨死深宫,家中数百人也一夕之间身首异处。
而这些,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出现在人们的故事中。闻家数百口的鲜血,自始至终,不过是衬托一位帝王对爱妃眷恋的道具。
许若然轻轻颤抖起来,咬牙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凤箫无言地紧了紧许若然的手,又轻轻松开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松开她的手。
凤箫向前走了两步,步入了废墟的地界里。许若然此时无法看见他的眼神,只能瞧见暮天的晚霞,卷舒变幻,不可捉摸。
“十七岁独破天泉悬案,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凤箫轻轻叙述着世人对自己的传言,尾音微扬,似乎含着无限讥嘲。
“若然,我知道你一向觉得浮生空幻,然而真正最虚妄的,从来不是华屋高亭、锦绣繁华——是人言。”他转过身来,逆着光的容颜竟像高高在上的世尊般,恍若悲悯。但这悲悯中,又有多少是自嘲呢?他因天泉悬案而名扬天下,谁知一切只是个错误。
“当年,我告诉过皇兄,许妃之死还有蹊跷,闻家尚不能定罪。但皇兄当时太愤怒了,太愤怒了……而当我们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若然,”凤箫轻柔地说:“皇上对闻家下的令,是就地处斩。而当时奉旨来监督抄家正法的,就是我。”
许若然面色死白,长长的指甲紧紧掐入皮肉里,鲜红的血顺着指腹细碎地蔓延。
“为什么……”她轻颤着双唇开口,忽然厉声喝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凤箫看着她,慢慢张开了口,许若然却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她转身,用尽全力地飞奔了出去——不!不会的!他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小帝姬,他不会知道“那个”的!
不会的!
太阳终于渐渐地沉下去了。
于是暂时这么定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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