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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绍本是个中贵人,又是军营的主心骨,如此倒下,场面一时乱极。
李慕仪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令人扶着李绍到榻上休息,再命士兵到京城去请太医,与那大夫再仔细会诊一番;又考虑越祗使节尚在京城,李慕仪便以雁南王的名义下达军令,今夜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召近侍询问情况,他们才带李慕仪去察看了方欢的尸首。若不是对他太过熟悉,李慕仪或许都已无法辨清这人的身份,那脸上血肉模糊,死得绝不痛快。
她站在方欢的尸体前,静静看着他,口中五味杂陈,说不上好过,也说不上难过。或许人死了,心头的沉痛与恐惧落下,她反而会想起来,那时在教坊司,因着她不服从管教,惹了掌事嬷嬷的怒,为此挨了鞭子,背上抽出好长的血痕来,皮开肉绽,疼得难忍。
她一个人趴在榻上掉眼泪,也不敢大声哭。方欢便来给她上药,同她讲:“哭了?疼得么?”
薛雉胡乱抹眼泪,说:“我疼。”
方欢在她耳边笑,“义父晓得这样的疼,你不知道,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出来的血花儿更好看。也难怪你哭,可哭有什么用?又没有哪个真心来疼你的,外人听见,也只会笑话……”
他往伤口上倒药粉,火烧一样疼痛燎着整个背。
她怕疼,忍不住啜泣。方欢便按住她的颈子,一字一句地教,“雉奴,不许哭。”
所以她此时看着方欢,也没有哭,更谈不上悲怒,只淡淡地吩咐了句:“按军规处置罢。”
猎场的月升了又落。
李慕仪一夜未眠,不解衣带守在床前。她先是替李绍擦拭着额上的虚汗,又见他手骨上泛红,取来散痛的凉膏,为他搽好;半夜里李绍发起热,唇白干裂,李慕仪一边急着差人去煎药,一边以指腹蘸水,轻轻摩挲在他的唇上。
如此折腾到了五更天,李绍高烧不退,依旧未醒。
太医院和那随军大夫慌慌张张跑来向李慕仪磕头请罪——他们在沾血的匕首查验出了毒。
李慕仪莽一听见,肩膀狠晃了一下,眼前一时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床头,努力定住模糊的视线,再问:“什么毒?”
毒为黄金骨,不至于入命,但是缠骨。解毒也不难,缺一味“寒松针”作药引。
这都不是关要,关要在于,黄金骨乃是皇室秘药,早前为太医院无意中研得,方子就一直封存在案。太医可解此毒,但一个怖人的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要李绍命的不是刺客,而是皇上。
用黄金骨淬刀,说明皇上本不欲掩饰,这如同下了一道圣旨,布告四方,他不要李绍活。
可李慕仪却不如此认为,倘若李桓真要李绍死,直接淬了杀命的毒岂非更省心?
他在等,等着她去求。
从前或许李慕仪早就去了,求人的事,她向来做得最好,因她甘愿付出所有的代价。可现在不一样,她知李绍的性格,素来骄矜,若她此一去,还不如直接要了李绍的命。
她当自己是顾及李绍颜面,又哪里晓得,李绍向来看重她,甚于看重颜面。
无论如何想,李慕仪终是未再进宫去。
好在那大夫的确有双回春的妙手,不说能彻底拔去毒,下了剂猛药,多少摧了些出来。李慕仪看李绍呕出苦绿色胆汁,眼眶又红了,听大夫讲,要想彻底康复如初,还得靠着皇室的那一味“寒松针”。
李绍如此昏迷三日之久,几乎是挣扎着从无尽深渊中醒来,见窗外有朦胧月影,床前就掌了一豆小灯火,摇曳欲熄。四肢百骸从麻木中逐渐苏醒,找回知觉的同时,疼痛随之而至。
他阖上眼轻轻喘息,再度睁开眼时,方看到那倚在床头的身影。
灯火的暖光斜斜,落在李慕仪的身上,细致地勾勒出温柔的轮廓。李绍有一瞬恍惚,仿佛犹在昏睡的梦中,那么谁敢扰了这样的梦,他便杀了谁。
他想去摸一摸李慕仪的脸,无奈手指才动了一动,李慕仪便霍地醒来。她睡眼惺忪去寻李绍,正与他四目相抵,一下愣住了。
李绍看她错愕,也怕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神情端得可爱,倏尔笑了起来。
笑不打紧,扯着腹部的伤又疼,笑便隐在嘶声低呼中。这一番李慕仪才晓得,他的确醒了,手忙覆在他的腹上,“别动。”
李绍捉住她有些发凉的手,气还有些不匀,问道:“怎,怎这么凉?”
“你……”李慕仪教他如此一问,眼泪纷纷跌下来,打碎在李绍的衫子上,“李绍,你也敢来问我……?”
有怨有恨,还有千万般的委屈。
李绍遥遥望着她的泪眼,手紧了紧,“还有很多事,想问。”
李慕仪慌乱地去擦泪,别开目光,收拾着狼狈,道:“你尽管问,我也不见得想回。”
李绍引着她的手到唇边,细细轻吻。
他昏迷的那段时间,仿佛也去了鬼门关一趟,黄泉路上,有人问他“此处可有故人”,李绍不知该如何说,不知李慕仪合该是哪个名字,那人见他犹疑,只当他是孤身一人,便打发他去了最孤独之处。从前他不惧如此,可待尝着与李慕仪永结同心的滋味,才知那般境况是何等难熬。
他轻声问道:“好像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小字是什么?”
李慕仪哪里能明白,他生死关头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她一时哭笑不得,躺下与他共枕,手轻抚着李绍汗湿的额头,认真地回道:“雁书。薛雁书。”
“雁书……”他品着这两个字。
李慕仪贴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深深望着他,轻声道:“鸿雁传书,遥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