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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玉菡慢慢走上江家绣楼的时候,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即使是多年以后已经完全平静,回想起当时的经过,她也还是不能真正将其描述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踏上绣楼的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种混合着悲伤的强烈怜悯,但当她在绣楼上,看到那个消瘦的倚窗而立的背影时,这种怜悯中又多了另一种莫名的恐惧。

玉菡望着那个默默的背影,放下手中的包裹,半晌鼓起勇气道:“雪瑛妹妹,我知道,眼下全天下妹妹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我。我不是不怕妹妹会冷待我,可我还是来了。因为,因为是致庸求我来的”

雪瑛猛一回头,深深地看着玉菡。四目相对,两人都暗赞对方的美丽,接着各自心中一疼,竞像刀剜一般。

两人相对呆立了一会,雪瑛突然冷笑道:“雪瑛一向胸无城府,你和大表嫂,还有你的丈夫乔致庸,想对雪瑛做什么,一一地都做了;世间今天还有江雪瑛这个人,是因为我还不想死。说吧,他让你来干什么?”

玉菡道:“其实前几日的信里也都写了,但既然妹妹这么问,我就再说一遍吧,致庸所以今天让陆氏来见妹妹,是前次他自个儿来过,劝了妹妹,可是你不听他的话,还是要嫁给榆次何家的大少爷何继嗣!”雪瑛道:“嫁给谁,不嫁给谁,这是我的事,与你、与他有什么关系?”玉菡心一痛,道:“妹妹错了,这事怎么与陆氏没关系?妹妹生得这么漂亮,天生丽质,鲜花一般的年纪,竟然要嫁给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说到这里玉菡眼里忍不住涌出泪花“妹妹这么做,不是还在记恨致庸,想惩罚我的丈夫,让他心疼,还能是为了什么?你让我的丈夫心疼,就是让陆氏心疼啊!”雪瑛的心突然颤起来,道:“表嫂,到了这会儿,你们终于知道心疼的滋味了?自从你用你们家的银子,从我身边夺走了致庸,江雪瑛九死一生,你们乔家没有一个人想到过,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是死是活这段时间我刚刚下了决心要嫁给何继嗣,你们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来了,都知道心疼了”她仰仰头,努力把眼泪噎回去,冷笑道:“陆玉菡,致庸不想让我嫁给何家,你呢?难道你也不想?”

玉菡想了想,拭拭眼泪道:“妹妹这话问得好,看样子我没有猜错,妹妹直到今日,仍然恨着陆氏;前次致庸来见过你,回去他就求我了,让我替他来劝。陆氏思前想后,先是写了一封信,但你无回音。而今天所以还是大着胆子来了,就是觉得妹妹执意要嫁给何家,说不定也是为着陆氏。妹妹,陆氏出嫁前,并没想过要拆散你们的姻缘,只是嫁到乔家后,我才知道自个儿的丈夫原来已经有了心上人,这个心上人就是妹妹!妹妹只知道乔家为了借银子渡难关牺牲了妹妹,妹妹应该知道陆氏在这件事情上是无辜的,妹妹为致庸的负心而伤痛,这伤痛谁都知道,可陆氏的伤痛又有谁知”雪瑛哪里听得进这话,流泪道:“你嫁给了自个儿喜爱的人,要名分有名分,要丈夫有丈夫,如果这也算受伤,那我宁愿受伤的不是你,是我!”突然,她又抹泪冷笑起来:“哦,我明白了,你刚才这么说,是你发现虽然致庸娶了你,心里装的仍然是我,你妒忌了,难受了,你为这个心疼!但你知道不知道,就因为有了一个你,我和致庸今天才会如同天地两隔!你你的话说完了吗?说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玉菡强作镇定,含泪道:“妹妹,陆氏的话还没有说完。虽然陆氏从没有伤害过妹妹,可妹妹一定要说致庸娶了陆氏,陆氏也就伤害了你,陆氏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是我的丈夫,他负了妹妹,也就是我们乔家负了妹妹。可妹妹也替我想想,此刻我就是想替致庸弥补过错,又能怎么样?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做夫妻之前,我曾经要他给我一张休书,可他没这样做,是他自个儿留下了我!”雪瑛大为震惊:“不,你胡说!”

玉菡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妹妹,我对天发誓,我不是胡说。我讲出这件事,只是想让妹妹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是你、我还是致庸,谁都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这是我的命,你的命,致庸的命!既然这样,我们三个人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尽弃前嫌,像至亲一样和睦相处呢?”

雪瑛心中一时大乱,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仍旧生硬道:“陆玉菡,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你就真的不想让我嫁给何家?”玉菡想了想,道:“妹妹一定要听,陆氏就说说真心话。妹妹,自从前次我亲眼看到致庸离开你后心痛如裂的样子,我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尽办法让你尽快嫁出去,不管你嫁给谁,只要你能嫁出去,致庸就不会天天想到你了,他就不会再为当初辜负了妹妹心疼,我也就不用再担心他会为此心疼而死了!”雪瑛哼了一声:“可你现在又费那么大的劲劝我别嫁给何家,这却是为什么?难道你就不怕你丈夫心疼了吗?”

玉菡内心挣扎起来,半晌才道:“妹妹一定要问,陆氏就说出来。因为我也是个女八,自打我上了这座楼,一眼见到妹妹,就像见到了我自己。将心比心,玉菡不能只为从妹妹这儿找回自己男人的心,就昧着良心劝妹妹嫁到何家去!陆氏和妹妹一样,是个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一听这话,雪瑛的心头一阵酸楚,颤声道:“陆玉菡,我早就听说了,你这个人对谁都是那么好,你就是用你的好,还有你们家的银子,拴住了致庸,让他无法带着我远走高飞!可是我不相信,你刚才也把你自个儿说得太好了,说来说去,你一直都在为你的男人着想,为江雪瑛的未来着想,陆玉菡,在这件事里,你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小算盘吗?”玉菡摇摇头,诚恳道:“妹妹错了,我为我丈夫想,为妹妹想,就是为我自个儿想。如果妹妹真的嫁到了何家,致庸就会为妹妹心疼一生;致庸为妹妹心疼一生,陆氏也会为自己的丈夫心疼一生!致庸若为妹妹心疼至死,陆氏也会为自己的丈夫心疼至死!”

雪瑛久久地望着她,半晌终于冷冷开口道:“陆玉菡,刚才我听你说的话,差点相信你了,以为你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错,我该可怜你才是。可这会儿,我不会这样想了!因为因为你刚刚进了乔家门,也成了乔家的人,从来做事情只会替自个儿打算,一点儿也不会想到别人!”玉菡一愣,刚要说话,雪瑛扬起一只手决绝道:“陆玉菡,你一定要我说出我的打算吗?你想对了,致庸也猜出来了,致庸他果然聪明,我要嫁给何继嗣,正是要让那个负心的人一辈子心疼如割,这是他当初在财神庙里对着神灵许下的诺言!玉菡,你们家有银子,你又那么好,你已经夺走了我的人,还不让我留下他的心吗?只要能让他心疼,我就留住了他的心!江雪瑛这一生已经完了,只要我能留下致庸的心,我什么都愿意做!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楼下,江母、明珠及翠儿等挤作一团,听着楼上的声音,每人一个心思,半晌只听玉菡痛楚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妹妹铁了心要嫁到何家去,我也没有办法,我有几句话送给妹妹。第一句,妹妹吉人天相,就是嫁到何家,也不一定就是跳进了火炕。我祝妹妹顺顺当当嫁到何家,何家大少爷会因为娶了妹妹而痊愈,妹妹从此和他生儿育女,家业兴旺,终身有靠。第二句,上天没有理由让妹妹因嫁到何家而受苦,更没有道理让致庸和我因为妹妹的一意孤行心疼至死!妹妹,就是致庸有错,就是他错不可恕,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不要忘了,致庸身边还有一个陆玉菡呢,只要陆氏活着,我就会舍下命来保护我的丈夫,不让他心疼而死。妹妹,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恕不远送,表嫂,把你的东西带走,我受不起呢!”雪瑛讥讽地重重地吐出“表嫂”两字,同时指着桌上的包裹。玉菡猛回头,痛声道:“那是致庸带给你的,你好好看看吧,尤其是小包裹里的小玩意万事只盼你三思而行,好自为之!”说着她“咚咚咚”下楼,这边江母、翠儿急得不行,也顾不得说什么,与她擦着肩上了楼。

下了楼的玉菡一阵眩晕,差点摔倒。明珠赶紧扶住劝慰道:“小姐,不行就算了,您尽力了。”玉菡摇摇头,刚要说话,忽听楼上传来雪瑛的声音:“娘,我改主意了,我不嫁给何继嗣”明珠大惊,向玉菡看去。只见玉菡闭上眼睛,颤声道:“咱们走!”

玉菡回到乔家堡,躺在房内默默流泪。致庸急忙赶过来,不知如何是好。曹氏心中也是着急,打发人看了好几趟。致庸无奈,只在房中踱步,长吁短叹。

眼见着致庸可怜,玉菡的心终于软下来,哭腔道:“我想喝口茶。”致庸连忙双手递上。玉菡不接,嗔道:“我这样躺着,怎么喝?”致庸赶紧放下茶杯,将她扶在自己怀里,亲自喂她。玉菡在他怀里呷了一口茶,眼泪忽又涌出,道:“她不会嫁给何家了这下你满意了!”致庸手一抖,杯子里的茶竞有少许洒出。玉菡看出了他的激动,一把推开他,扯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咬着嘴唇又开始流眼泪。致庸慢慢站起,猛然间热泪盈眶。

他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拭去泪花,放下杯子,走到床前,一把扯过被子钻进去。玉菡不禁大叫:“你你”致庸不管,只在被中热烈地感激地亲吻着玉菡

2

阳光懒洋洋地照着祁县。县衙内,赵尔泰对着案头的公文简直目瞪口呆,半晌对钱师爷叹气道:“哎我说老钱,上次派下来的海防捐,多亏乔致庸带头,好歹收齐了!这还没两天,朝廷居然下旨让山西商人捐官,还摊派给了名额和限期,二品以下的虚衔都能拿银子买到,找不到人买还不行。这世道真是变了”钱师爷看着他苦笑,犹豫了半天才道:“不久前您老才把乔致庸奏举为义商,这可好,听说是懿贵妃一句话,就让皇上动起了这个脑子,只当山西的商人最听话”赵尔泰取下顶戴叹道:“乌纱呀乌纱,赵某为了你,几十年寒窗苦读不算,高中后还借了五千两银子上下打点,才谋到了你,这会子尚且拉着一屁股债,可我是不戴你愁,戴着你更愁啊!”钱师爷想了想,开口道:“老父台,据我所知,乔致庸接替他大哥乔致广经商之前,只是个秀才。”赵尔泰眼前一亮,道:“羊毛还是得出在羊身上!乔致庸既能为朝廷的海防慷慨解囊,说不定也不会拒绝花银子买一个官儿。再说我还刚刚给他送去了一块匾,这点面子他应当给我!这样,明天你亲自跑一趟,告诉他这是虚衔,好歹买一个,只要不是一品,要多大的顶子都行!”

钱师爷挠着头道:“老父台,我听说乔致庸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此事很难说呢,最好您老人家亲自出马,去乔家堡见一下乔致庸,我去了恐怕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赵尔泰不禁诧异:“你觉得这件事比海防捐还难?这是买卖,好歹咱们还有东西卖给他呀。”钱师爷微微有点尴尬,但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赵尔泰在乔家大院气派的外客厅内坐定,呷了半天的茶,看着有点纳闷的致庸,终于开口道:“下官听说,乔东家自小也是十年寒窗,一心想考取功名,可惜兄长早亡,不得不弃儒从商,这事真让下官替乔东家惋惜呀。”致庸笑容落下,淡淡道:“啊,致庸谢县太爷惦记,不过此事已经过去好久,商民已不再想这件事了!”赵尔泰摇头打着官腔道:“那可不行。俗话说得好,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天下的读书人,哪个十年寒窗不是为了做官?乔东家,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我有办法让你不用受科举之苦,也能进入仕宦之列,朝服顶戴,荣冠乡里。”致庸闻言一惊,忍不住回头看了茂才一眼,接着笑道:“太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这人是个直性子,你这么绕来绕去,我实在不懂!”

赵尔泰捻须道:“好好好,我就喜欢乔东家这样直来直去。那我也不掖着藏着了,就直接把这件喜事抖出来吧——近日朝廷体恤下情,恩准像你这样有志于为国效力却又不能从正途上谋取官职的人,可以捐助若干银子给朝廷,以助军用。朝廷会按照你捐助银量的数额,让吏部发文,赏给你一个二品以下的官职,当然这是虚衔。不过虚衔也是官,朝廷里有名录,省道府县将你视作官绅;就是去世的先人,也能因之蒙受皇恩,牌墓增辉。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致庸与茂才对看一眼,神色为之一变。致庸道:“老父台,你是说朝廷下了旨,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只要愿意花银子,都可以买个二品以下的官职?”赵尔泰到底有点难为情道:“事情是这个事情,可如果你要这么一说,朝廷好像好像就俗了。”钱师爷赶紧帮腔:“乔东家,你这样做了,也是给太爷面子,朝廷来的差事,这官要是卖不掉,收不上去银子,这不是让太爷坐蜡吗?”

赵尔泰一听,回头训道:“瞧你瞧你,把这事情越说越俗了!”钱师爷赶紧住了口,赵尔泰停了停,接着捻须微笑道:“乔东家,你不在官场,这事可能听来稀罕。其实一点儿也不稀罕,我都问过了,早些年间水家、元家以及太谷曹家,好多家都花银子买过官,曹家、水家还给祖宗买过五品通奉大夫的虚衔,为的是坟上好看些。”致庸心中的怒气一点点显露出来。赵尔泰道:“乔东家,你在海防捐上这么舍得,在这捐官的事上,该不会舍不得银子吧?”

致庸猛地起身,声色俱变:“老父台,这拿钱买官的事,致庸断断不能从命!不是致庸舍不得银子,县太爷久读圣贤之书,自然知道官职乃国家重器,只能通过正途得到。如果天下人谁都能用钱买到官,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指望?天下万民还有什么指望?”赵尔泰不禁变色:“那你的意思”致庸掷地有声道:“致庸虽然做了商人,可仍然是读书人出身。我不会永远都做商人,十年之后,待我的侄子景泰长大,我会把乔家的生意交付给他,回去走科考之路!那时我自会凭着学问,考举人中进士谋个一官半职,下为苍生造福,上为朝廷效力。老父台,这种卖官鬻爵的事一定不是皇上的意思,恕致庸不能从命,请回吧!”茂才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慢慢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赵尔泰闹了个大红脸,看看钱师爷,拂袖而去。

乔家大门口,赵尔泰气哼哼地走出乔家大院的门,钱师爷张望了一会丧气道:“老父台,上轿吧。”赵尔泰回头看看:“等等,乔东家也不来送送我?”钱师爷道:“这个乔致庸,太不懂道理,老父台今日前来,本是给他面子,他反倒不让老父台下台。”赵尔泰久等致庸不出,自己走去上轿,反而开始心平气和,道:“别这么说,要论今日有一人备极丑态,那也是我。乔致庸竟然连送也不送,倒是可爱。好吧,不送就不送,咱们自个儿走。”钱师爷笑道:“乔致庸如此无礼,老父台竟然不恼,反而夸他可爱,老父台真是高人啊。”赵尔泰闻言道:“我可算不上什么高人,没做官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谁;将来有一天不做官了,我也知道自己是谁;而眼下呢,既然做了这么个七品小官,就只好时而是人,时而是鬼,牛头马面,不可名状,让乔致庸笑话也没什么了。”说着,他在轿内坐稳,吩咐道:“起轿吧。”

钱师爷有点拿不准他了,发了一会儿愣问道:“老父台,乔致庸今天对老父台如此无礼,难道老父台就不想治治他,给他点教训吗?”赵尔泰一笑道:“我要是个无耻小人,就想办法治他了。可治了乔致庸,他还是不会拿银子买这个官儿,那我就白做了一回无耻小人了,这不划算。说不准哪一天朝廷又要收海防银子了,我还用得着他呢!”钱师爷这会心中总算明白过来了。

3

赵尔泰他们走了,可致庸和茂才在客堂内仍旧呆立着,半晌茂才突然痛声道:“现如今,君不君,臣不臣,这样下去世道如何了得,真让人灰心啊”致庸半天不语,突然想起什么,起身道:“你先坐会,我去趟学堂!”茂才点点头,很快又自顾自发起呆来。

致庸打发长栓找出一件狐皮袍子,夹着走出去,刚到街角,就与哭着的景泰撞个满怀。致庸一把抓住他,吃惊地询问起来。景泰抹泪哭道:“二叔,四大爷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致庸皱眉:“是不是你淘气,不好好念书,你四大爷打你板子了?”景泰摇头,委屈道:“不是。我正在那好好念书,四大爷喝多了酒,走过来说我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让我早点回去学算盘算利钱二叔,他们瞧不起人!”致庸大怒:“真的?”景泰刚要回答,一群歇课的孩子跑出来,还在起哄:“做生意的孩子,快回去算利钱呀,早也算,晚也算,钻到被窝还在算”致庸眉毛竖起,大喝一声:“走,景泰,给我回去!”景泰抹着小脸,又哭起来。

没走两步,一个身上裹块花里胡哨土布的叫花子,一头撞过来,抓住致庸道:“大爷,大爷,行行好,给个买烧饼的钱。”致庸问围观过来的乡亲:“他是哪里人?”围观的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道:“二爷,这花子逛到这里好几天了,他说是平遥王家的后人,说他家往上数三代,是山西商人中的首富呢!”叫花子见他们讥讽他,喊:“怎么着,你们还甭不信!瞧瞧,这是什么?你们认得吗?”说着,把身上披的那块花里胡哨的土布摊在地上,吆喝道:“瞧瞧,这是一张大清皇舆一览图,这上头划的红道道,都是我高爷爷当年经商走过的地方!骗人?骗人还会有这张图?”

致庸蹲下去眯着眼睛一看,不觉大惊,只见那块土布上,真的有一幅手绘的大清皇舆一览图,大清疆域一览无余,上面还标有一条条蓝线和红线。致庸大大激动起来:“你真是平遥王协王老先生的后代?这张图真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叫花子急扯白脸道:“我当然是了,我叫王栓,我爹叫王家瑞,我爷爷叫王远翔,我高爷爷就是王协,不信你去平遥的王家疙瘩访访!这高爷爷还有瞎认的?”致庸点头问:“你这张图卖不卖?”叫花子一眼瞅见致庸怀里的皮袍:“这是蒙古产的狐皮,好东西!你想要我这张图,就把皮袍给我吧,哈哈哈!”

致庸立马对他刮目相看:“啊,你还能认出这是蒙古产的狐皮袍子,说明你是个识货的。”现在他一点也不怀疑对方真是平遥王家的后人了。“好的,就照你说的,我把袍子给你,你把这张图给我,你干不干?”四周一片哗然,叫花子吃了一惊:“真的?这么好的东西,真换给我?”致庸点头笑道:“我原想送给别人,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是商家的后辈,我也是个商人,咱们成交如何?”

叫花子大喜,接过皮袍,转头想了想,又道:“不行,我还没饭吃呢!”致庸也不多说,掏出一串铜钱给他。叫花子大为高兴,接过钱,卷起那张图往致庸怀里一塞。致庸接过,立刻兴奋地拉着景泰走了。叫花子把皮袍穿到身上,捧着一吊钱,高兴得乱跳。众人没想到真的这样“成交”了,都吃惊不已。一个闲人嘀咕道:“都说乔家人是糊涂海,这乔致庸也一样,一件上好的狐皮袍子换了一块破布!”

乔家书房内,茂才久久地看着这张地图,半晌激动道:“东家,你说的没有错,这条绿线从武夷山一直向北,过长江,走汉水再看这边,经太行山,过我们晋中,出雁门关,通向最北边的库伦和恰克图,应该是茶路!”致庸点头,兴奋不已:“茂才兄,王协王老先生当年就能这样走,可真是了不起啊。”茂才道:“你看这条蓝线,从苏浙一带通向我们山西潞州,一定是丝路。从明末起,山西商人就从苏浙一带贩丝,运往山西潞州织绸,再销往全国。”话音未落,致庸又道:“那这条棕色的线,一定是王老先生走过的药路,从云贵川一直通向东北,又折向两广还有这条白线,从山西一直通到扬州,再折向京津两地,这应该是盐路!”茂才细眯着眼睛,边看边点头道:“不错!东家,你再看这条红线,还有这些红圈,如果我猜得没错,一定是王老先生当年走过的商路以及在大清帝国版图上开设的生意。”

两人一时心中都大为激动,茂才忍不住叹道:“这位老前辈真不简单,他那个年代,我们晋商前辈就已走遍了整个中国,北至大漠,南到南海,东至极远,西至荒蛮之地,他们都走到了!”致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悠然神往道:“茂才兄,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商人呀!”茂才一怔,忍不住深深地看着致庸。

致庸刚要说话,突见达庆带着点酒气闯进来:“哎致庸,你在家呀!”致庸脸上顿时没了好气:“是四哥啊,你怎么来了?”达庆看看他,点头笑道:“我来要我的皮袍子呀。听达庚说,你这趟打包头回来,给每人都带了一件狐皮袍子,达庚的你让人送家去了,我的还没给我呢。我这会刚好过来,顺便就”致庸瞪他一眼道:“你的皮袍子没有了,刚才我把它送人了!”达庆大急:“哎,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送人了呢?”致庸气道:“四哥,你不是瞧不起我们生意人吗?就连生意人家的孩子念书也是白费唾沫。可巧我送你的皮袍子就是生意人从口外做生意买回来的,你瞧不上,我把它送给叫花子了。”

达庆又心疼又难堪,勃然变色道:“你,你竟然把它送给叫花子了?”致庸哈哈大笑:“不错,我都到了你门口了,可知道你看不上我们生意人,所以又回来了。出了你那个门,迎面就看见一个叫花子,我随手就拿它从叫花子那里换了这一张大清皇舆一览图。不信你到外面问问去,好些人都看见呢!”达庆一步步退出去,又羞又怒道:“乔致庸,你耍笑我!你把我看得连叫花子也不如?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做生意赚了点臭银子吗?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我告诉你,你再有钱,也是商,自古士农工商,士为尊,商为末,我就瞧不起你们商人,你生气去吧!”致庸仍旧大笑:“四哥,我告诉你,我偏不生气!你看看我,我高兴呢!倒是你,好像气得不轻嘛!”

达庆已退到院中,当下跳着脚喊道:“我生气?我也不生气!我知道,你大哥一直眼红我们家中了五个举人,从小让你念书,想考个功名,回头好装点你们家的门面,可你怎么没考取呀?说是你大哥死了,你回来管事,其实你自个儿不是那块料,听说你去太原府乡试,头张卷子就胡说八道了一通,跑题跑大了。哼哼,你是中不了举,才跑回来做生意的,你当我不知道,我都知道,全乔家堡、全祁县的人都知道!”说着,他怒气冲冲地一路小跑着走了。致庸看着,笑容骤落,不禁怒颜顿起。

早就闻声过来的景泰见状,上前道:“二叔,别生气。我娘刚才都说我了!说我心胸小,没志气!”致庸叹道:“我不是生气,我是伤心,他怎么就忘了,他自个儿也是商人之后!”景泰半懂不懂地点点头:“二叔,咱不跟四大爷一般见识!”致庸蹲下去,拉住他的手道:“好侄子,二叔眼下就是因为你没长大,才不能去念书,中举,才让你四大爷这么得意!你要好好念书,别念那些八股文章,要念好书,正经书,学做人的道理。等你长大了,把乔家的生意接过去,二叔回头去读书,清清白白考个举人,给他们瞧瞧!”景泰大人似的昂头道:“二叔,都是景泰不对,景泰受不了胯下之辱,被四大爷从家塾里气回来,给二叔惹气。二叔,以后他就是再拿话奚落我,我也不哭了,我要好好念书,好好长大,接过你的担子,让你去中举,中进士,让我们家也能光耀门楣!”一听这话,致庸一下将他抱着举起,笑道:“好侄子,有志气,二叔就等这一天了!”曹氏倚门远远地看着他们,悄悄地拭起泪花。茂才在致庸身后站着,一直默默地看着曹氏。突然曹氏的目光向这里转来,他只觉脸上一热,赶紧转身又走进了书房。

夜里,乔家书房内,致庸仍在举烛看那张图。茂才走进来笑道:“东家,怎么还没看够?”致庸回头,激动道:“茂才兄,以前我只会说嘴,哪里真知道什么是货通天下,什么是天下那么大的生意!今天见了王协老先生的商路图,才算有点明白了呀!”茂才坐下,点起旱烟,拉长声调道:“噢,那说来听听,让我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货通天下,什么叫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

致庸也不在意他的玩笑,激动地说:“茂才兄,像王协老先生一百多年前那样走遍全中国做生意,才能叫货通天下,才能叫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乔致庸弃儒经商,救乔家,打退刘黑七,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做了大事;乔致庸去包头解复字号之围,捎带着也救了达盛昌,重建包头商界的秩序和行规,又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做了大事;乔致庸带头给朝廷捐海防银子,改店规,将晋商的天捅了个窟窿,闹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做了大事不,直到今天,乔致庸才明白,以前那些根本算不上大事,我乔致庸也算不上英雄,真正的英雄应当做的大事我还根本没有去做呢!”

茂才激赏地看着他,连连点头:“说得好,东家,再说下去!”致庸两眼放光,道:“茂才兄,景泰今年八岁,再有十年,他就是十八岁,可以接管乔家的家事。我只有十年,这十年我们一天都不能虚度。当年王老先生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要做到;他老人家走到的地方,我也一定要走到。若做不了这些事,我乔致庸简直就是虚度人生啊!”茂才看看他,道:“当年王老先生为了实现晋商货通天下的梦想,北到大漠,南到南海,东到极边,西到蛮荒之地,可真是做到了货通天下,莫非东家也要这样?”致庸慨然道:“对!既然乔致庸做了晋商,就要有晋商前辈的胸怀和目标,只有货通天下,才能为天下生财,为万民谋利。王老先生能走到的地方,乔致庸在这十年间,也一定要走到!”茂才闻言也心情颇为激荡:“恭喜东家有这样的雄心!东家,你心里有些什么具体的想法,快对茂才说说!”

致庸沉吟道:“天下最大的生意,莫过于粮、油、丝、茶、盐、铁,粮油生意不是我们乔家的本业,盐铁为朝廷专卖,剩下的大生意,就只有丝和茶了!”茂才心中已经明白,仍笑着道:“可现在的情形是,南方丝路不通,茶路也不通!”致庸毫不犹豫,立刻反问:“茂才兄,天下人皆知南方茶路不通,也都不去疏通茶路,茶路果然就不通了;但如果我们去了,茶路莫不是就通了?”

茂才故作吃惊问:“东家,你想冒险下江南疏通茶路?”致庸大笑:“茂才兄,你想想啊,天下人皆不去疏通茶路,这里莫不就暗藏着一个天大的商机?再说茶路不通,多少茶民失业,流离失所,强者沦为盗贼,弱者死于沟壑。如果通了茶路,既能把生意做大,又可为天下茶民谋利,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茂才道:“东家,这虽是好事,可有着极大的风险,你就没有考虑过你有可能一去不返?”致庸闻言神色不变,反而笑道:“茂才兄,天下人皆因为这个理由不敢去南方疏通茶路,所以才给乔致庸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商机;如果乔致庸也像他们一样想,这个巨大的商机还会是我的吗?怎么,茂才兄怕了,不敢跟致庸一起去?”茂才大笑,起身道:“东家千金之躯,尚且敢于闯荡江南,开辟茶路,何况这不仅仅是为乔家大德兴谋利,也是为天下人运茶,为天下的茶民造福,孙茂才一个始终不及第的落魄秀才,死就死尔,有什么舍不得的?东家,你敢去江南,就不会孤单一个人,因为第一个陪你的就是我孙茂才!”

致庸猛地抱住他,兴奋道:“茂才兄,有你和我在一起,天下不足取也!”茂才笑着拉他坐下道:“来来来,咱们好好筹划筹划,怎么出发,从哪里走,都要路过哪里。东家,从今天起,我们有事情可做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一时皆神采飞扬。

第二日,曹掌柜一听这个计划便摆起了手:“东家,不是我给您泼冷水,要说去南方贩茶,且不说千里万里,山高水险,又有长毛把持住长江,就说这银子,都不会是个小数目。太少了不值得,多了我们也没有。您说怎么办?”致庸闻言看了茂才一眼,茂才点头道:“曹爷忧虑的是。太平年间,水家、元家南下贩茶,最多时掌柜的要带三百万两银子,少的也要一百万两。这么大的本钱,东家如何筹措一定要好好商议。”

曹掌柜挠了挠头试探道:“东家,要不你就再去太谷一趟,见见陆老东家,让他把我们还回去的银子再借给我们?”一听这话,致庸忙摇头:“不好。岳父一生谨慎,我这次是去南方开辟茶路,吉凶未知,要是让他知道了,他非但不会借给我银子,反而会让太太百般阻挠我,不让我去呢!”曹掌柜呵呵笑了起来:“那倒也是,陆老东家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让自个儿的女婿拿着自个儿的银子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茂才看着致庸,微微笑道:“莫非东家已经想好去哪里借这笔银子了?”致庸回看茂才一眼,重重点头道:“我想好了。我不用离开祁县城里,就在这里借银子!”曹掌柜一惊:“在祁县城里借银子?东家打算去谁家借银子?”致庸笑道:“我当然要去有银子的人家借银子,有银子的也就是水家和元家喽!”

曹掌柜看看他,有点犯难道:“东家,这行吗?水家、元家、邱家可是联络好的,只要东家不改新店规,他们就不和我们做生意!”致庸哈哈一笑,一时没有说话。茂才在一旁接口道:“曹爷,东家一定想好了,才会说出这些话。不过,东家你打算怎样从水家和元家借到百万两银子,倒可说来听听,大家一起商议一下!”

致庸看看他们,神情庄重道:“老子说大道如矢,也就是说天下的大道理像箭一样直,我也不用别的招数,我就这么堂堂正正,一家一家上门去借银子!水家、元家不愿意和我做生意,那是他们的事,但我愿意和他们做生意!我要告诉他们,晋商不能都坐等天下太平,眼下世道不平,民不聊生,商人也有商人的责任!我要告诉他们,总要有一个人敢为天下先,替大家去江南疏通茶路!我要告诉他们,乔致庸愿拿性命替全体山西的茶商做这件事,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借我一些用不着的银子罢了!另外,我也不会白用他们的银子,如果我能够平安归来,他们愿意要银子,我就连本带息还他们银子;他们愿意要茶,我将银子作价给他们茶货;他们若是怕我一去不回,我打算把乔家的生意全部押给他们!”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茂才和曹掌柜都不禁为之动容。

曹掌柜不由肃然起敬,拱手道:“东家,我明白了,您的决心已定,为了疏通江南的茶路,您准备好了要破釜沉舟!东家,乔家的生意是东家的,东家一定要这么做,我和孙先生作为外人,都不便说什么。倒是两位太太,虽然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可她们真会舍得让东家去冒这性命之险吗?对她们而言,东家你就是她们的天啊!”致庸沉吟点头遭:“这也正是我不愿去太谷的原因。这样好了,事情没办成以前,谁也不要泄漏出去,尤其是不能泄露给两位太太!”茂才和曹掌柜互视一眼,赶紧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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