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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第二次醒来时,看着金线勾勒的花纹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侧脸看过去,是一只布偶的小老虎。她伸手拿过来,抱在怀里的时候才觉得安心。
这是她六岁时候的生辰礼,也是为数不多的还一直带在身边的旧物。离开听松院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辈子都看不见它,谁知道兜兜转转,她又回来了。
手指勾着小老虎的尾巴,不由地去想小姨现在怎样。
有小丫鬟探头来看,见她醒着,问了一声,“姑娘现在要起吗?”
“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巳时。”
沈棠一惊。往常还未到辰时,陆持就已经醒了,等着她过去侍候。现在误了时辰,又不知道他要怎么责罚。
掀开锦缎被就要下来,谁知道两条腿竟然不像自己的,刚触及地面就一软,伤口处毫无缓冲地跪在地面上,钻心地疼着。
小丫鬟也被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起她,“姑娘可是想要什么,吩咐奴婢去取就成。”
沈棠吸了一口冷气,只是问她,“世子爷现在在书房么?”
“世子爷早晨就出去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怕是要等到晚上。最近一段时间,世子爷经常不在府上的。”
“不在府上吗?”沈棠轻声念了一遍,心速猛然加快,去湘芙院看望小姨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按下内心的冲动,她被扶着又去上了一遍药,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有些地方还在流血,血肉模糊的一片,看着都是吓人的。
万嬷嬷见状,连忙去请了陈大夫过来。
陈大夫四十余岁,长相很是和蔼,只是一双眉毛有些显眼,看上去颇具喜感。万嬷嬷搅了披风,只将沈棠的膝盖的地方露出来的。陈大夫有些诧异地问,“这孩子怎么伤得这样严重,你抬抬腿,瞧瞧可还能动弹。”
沈棠稍微动了动,只觉得发疼,红着眼点头。
“怕是伤到骨头了,要养上一段时间。”陈大夫最后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一再交代,腿上的伤口一定要养着,不然日后有可能腿脚不便利。
“那能不能出去走走,我不会走多远的。”沈棠急忙问着,见万嬷嬷的视线扫过来,手指扣着披风上的刺绣,涩涩地解释了一声,“屋子里有些闷人,我想着出去看看。”
陈大夫几乎是要被气笑了,他是大夫,自然看不得别人糟蹋身体。淡声说着,“姑娘真是好雅兴,但为着身体着想,还是忍忍吧。”
沈棠抿唇,披风上的绣花硬生生地被她扣得散了,心上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眼见着大夫就要往外面走,终于是忍不住问了,“陈大夫,昨夜在府上你可救治了一个病人,她... ...她现在怎样,可还好?”
陈大夫愣了愣,用眼神询问万嬷嬷,见人没什么表情,给了一个模拟两可的答案——“暂且无碍”之后就匆匆走了。
话才说了一半,其余的情况沈棠一概不知,反而让她更加焦急起来。她怕陈大夫去的晚了,小姨现在还在危险当中,或者是医治的过程中,又出了什么意外。
她最最怕的还是陆持不守信用,昨夜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她梦中的一个虚幻,说到底陆持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冷血的人。他恨着小姨,因为先王妃的事情。
先王妃是病逝,但有传言说,当初先王妃在病中的精神尚可,也是天妒红颜让人早早地走了,可这中间的龌龊的腌臜事儿谁又说得清楚。而显然,陆持认定了这件事情和小姨有关系,就是中间做了手脚害了人,她又能够怎样?
到底是年纪小,还沉不住气,去求了万嬷嬷一次。万嬷嬷依旧是冷着一张脸,说这件事情要等世子爷做决定。
沈棠没反驳,红着眼坐在窗边的暖榻上等着陆持回来,谁知道没有等来陆持,倒是等来了老夫人院子里的人。
涟漪是老夫人一手教出来的,原本想送到听松院子照顾世子爷的起居,里面就含了开脸丫鬟的意思。谁知道前头才进了听松院,后脚就被送出去,狠狠地在众人面前丢了次脸。
可她也是个厉害的,回了老夫人的身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照顾着,因着那点子愧疚,老夫人对她有些不同。
她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裙襦,俏生生地探头,见到沈棠之后用帕子捂着嘴惊呼出声,“前些日子我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现在也快年底了,老夫人得知姑娘回来了,还想着说要接姑娘去见一面呢。”
“大夫刚来过,说现在还不能动弹呢。”万嬷嬷解释了一声,“世子爷出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让她在院子里呆着呢。”
“老夫人派了人在前院等着呢,世子爷一回来也过去。”她晓得万嬷嬷是不好说通的,就转脸问了沈棠,“姑娘可还撑得住,老夫人是个喜好热闹的人,不过是寻你过去说几句话,也花不了多少的功夫。”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棠也明白,老夫人铁了心的让她去一趟。只是她不明白,怎么唯独叫了自己。
她低着头应了一声,万嬷嬷也不好多说,给她换了一身衣裳之后,让婆子抬了小轿,一行人才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郝氏透过窗户瞧一眼,转过去对老夫人说,“现在的姑娘家可真是金贵,这么点的路也要叫小轿抬着。就算世子爷偏帮着,好歹是来见长辈的,也未免太没规矩些的。现在听松院只有万嬷嬷一个管事的嬷嬷,有些事自然顾及不到。“
她的话转了一圈,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来,“要不再挑选一个稳重的婆子,过去搭把手的?”
老夫人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褂子,上面的绣着仙鹤蟠桃,用“福”纹滚边,通体的华贵倒是将身上的凌厉削减了些。
她虽已经年过花甲,眼神依旧是锐利的,只一眼便将郝氏看得有些心虚,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你若是有时间,就将后院好好管着。王爷前段时间不是又带回来一个姨娘,可将人安排好了,我瞧着信芳院倒是挺不错的。”
郝氏差点将牙都咬碎了。云姨娘病了,她还以为伯恩王能够消停一阵子,谁知道在外院又养了一个良家,最后还将人给带了回来。她原本想装了糊涂,老夫人却想要那狐媚子住进信芳院。信芳院是什么地方,离老爷的书房可是最近的,这不是摆明了在打她的脸。
老夫人瞧着她的样子,又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地方去。郝氏这些年在王府倒是规矩,挑不出什么大错,可若是说多有手段却是谈不上的。不过是一个妾室罢了,抬进府中来既好拿捏,又能让王爷暂时收心,博了一个大度的名声,何必学了那小家子。
不过自己的儿子是个混的,老夫人心里清楚得很,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忍着郝氏到今天的原因。
但她已经错过一次了,到了自己孙儿的身上就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她抬眼看着被人搀扶进来的小姑娘,问了一声伤势,见沈棠还要给她行礼,手一抬,“不必了,你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养着,我寻你过来不过就是想问你一些话。”
沈棠半弯着腿,也听出了老夫人话里不待见的意思。动作都有些僵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丫鬟过来扶到一边去。
“前段日子去什么地方了,怎么也没有瞧见你?”老夫人端了一杯茶,只润了润唇,不动声色地问着。
屋子里暖和得很,沈棠的背后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沈家家风严整,她不会说囫囵话,可也知道若是说了实情,不光是她,就是小姨也要受连累的。
白嫩的手指搅到了一起的,她低着头不敢抬眼,说得磕磕绊绊,“有人... ...有人... ...接我出去小住了一段时间。”
“你还真的是巧... ...”郝氏才开口,就挨了老夫人一个眼刀,瞬间将话咽了下去,不自在地去盘弄发间的簪子。
心里嗤笑,这般大的年纪了,还是这样畏畏缩缩,难怪不讨人喜欢。
老夫人本没有注意沈棠,今日还是听丫鬟说,这个小姑娘突然回来,求到听松院,最后陆持派陈大夫去给一个姨娘诊治。
这下子她不免着急起来,难不成陆持对这个小姑娘上了心。
态度温柔了几分,“回来就好,你小姨身子也不爽利,现在正是需要人在身边陪着的时候,等会让万嬷嬷替你收拾了,还是回湘芙院住着,也省了来回的时间。”
沈棠惊讶抬起头,一双眸子透亮清澈含着盈盈水光。手指触及到掌心的伤口,那种自虐式的疼痛让脑子还保持着清楚。
伯恩王府中老夫人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就是陆持也不得不遵守着。若是... ...若是有了老夫人的命令,她是不是能... ...
心思婉转间,她咬着唇,怯生生地说,“我不能走。”
“哦,是吗?”老夫人将茶盏往手边一放,巨大的声响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她板了一张脸,眼神锋利,“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小姑娘往地上一跪,伤口发疼,“世子爷会生气的。”
外面的雪依旧未停,这都过了三九的天气了,依旧是冷得让人打哆嗦。
陆持走到外面,肩头还散落着未融化的雪花,衬托地一张脸更加冷了。
丫鬟原本要行礼,话还没有出来,就硬生生地被人又吓了回去。
里面,传来老夫人威严的声音,“这是为人孝道,持哥儿怎么会生气。你放心,这府中老身说话暂时还有几分用处。”
第14章
沈棠磕了一个头,小声地回着话,“我答应了世子爷,只要他不说,我就不会离开听松院的。”
“你莫不是在威胁老身?”老夫人说得轻飘飘,却不由让人心头一紧。她看着面前跪着的小姑娘,容貌倒是出挑的,只是这野心大了些。
“这人啊,不能只想着自己,总是要替身边的人考虑些,这一言一行更是要谨慎。棠姐儿,你说老身说得可对?”
沈棠愕然抬头,湿亮的凤眼里藏着,老夫人是要用小姨来威胁她?他们这些站在高处的人是不是就喜欢用这种手段,去威胁、去践踏旁人的。
一时间脑子里被愤怒的情绪占据,她甚至有种恶毒的想法,扒开衣服让老夫人亲眼瞧瞧。不是我赖着你的长孙不走,而是陆持他就是一个疯子,是他逼着我呆在听松院。
可是她又有什么样的资格,现在老夫人若是真的将她和小姨灭口了,又有谁会去在意了沈棠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要想在这伯恩王府活下去,就一定要有自己的依仗,让他人都轻视不得。
“可想清楚了?”老夫人又问了一句。
她咬着唇,正要回答之际,帘子忽然被人挑开,陆持从外面走进来,接了一句,“想清楚什么了?”
他肩头的落雪已经融化干净,将那一小块地方濡湿。立即有丫鬟上前替他解开披风,陆持才缓步走过来,朝老夫人问安之后,就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刚说让棠姐儿常去看看云姨娘,莫要因着疲倦了不走动。”老夫人下巴稍抬了些,涟漪立即上前,将沈棠给扶起来。
她试探地说了一声,“棠姐儿现在腿脚不便利,不如就让她回去湘芙院,也免得大冷天的来回折腾,你瞧着如何。”
沈棠闻言,立即将目光放到陆持身上。
有丫鬟上了杯热茶,陆持接过来,却不饮,只是拿了茶盖一下下地去刮上面的浮叶。
“这是应当的。 ”
老夫人的神色缓和些,沈棠的心里都忍不住生出希冀,嫩白的手指忍不住缩紧。
而下句话陆持又说了,“只是沈棠现在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要陈大夫经常过来照看,也是不方便过去。”
这就是要将沈棠留在自己的院子了,老夫人嘴角沉了下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底是没有反驳他,只说了,“那就依照你的意思。”转而问,“你这几日都出去做什么了,北方大雪的事情还未解决?”
“别人找我饮酒罢了,我也好多日没来祖母这,倒是我疏忽了,今日定是要好好陪陪您的。”
“也亏你还记得有我这个老人家。”老夫人绷着一张脸,可眉眼间具是笑意。
祖孙两说了些闲话,快用饭的时候,老夫人将所有的人都打发走,只留下了陆持一人。饭后说了些闲话,老夫人突然问了,“北方雪灾甚是棘手?”
“倒也还好,只是先前发放下去的银钱白米,经了层层削减所剩不多,又死了不少的人。这件事情被闹大了,现在忙着调粮和彻查中间的涉事人员。”陆持粗略地提了一两句,未想瞒着。
“真是造孽哦。”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自己按了两下胳膊说,“但凡你父亲是个不混的,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担着。我有时候也在后悔着,当初就不该将你送进宫侍读,好好地继承了你父亲的爵位,做个富贵王爷,倒是不虞此生,可这伯恩王府... ...”
若是陆持日后当真做了闲散王爷,伯恩王府就彻底从政治中退出去,日后只有一个没落的下场。
陆持上前,低着头敛去了一身的戾气,替她揉捏肩膀。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像对寻常的祖孙两,而不是伯恩王府的当家人和世子爷。
他宽慰着:“这条路也是我自己愿意走的,您不是说过了吗,男儿应该志在四方。”
“这点倒是和你的祖父有些相似。”老夫人宽慰地笑着,“你可知道这伯恩王府为何到现在我都没有放权?祖母是在替你守着呢,等日后你成亲,我还能帮衬你媳妇一些。等人能够独当一面了,我也就能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
“说这些做什么。”陆持的手顿了顿,眸色渐渐幽深起来。
“我是怕你糊涂了。”老夫人拉着他的手,纵使再保养得当,手背上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皱纹,像干枯的树皮一样,昭示一个人生命的末尾。
“你想要什么,祖母从来没拦过你,可是你也该记得自己的分寸。有些东西私下里喜欢就多宠着些,可若是放在台面上,别人笑话的就是整个伯恩王府了。现下那孩子的年纪还小,莫做了什么出格的,等日后你成亲了,再将人收进房里也不迟。”
陆持应了一声,并未反驳。
祖孙两又说了些话,他临走时,老夫人才说了一句,“当年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再往下查也没有多大的意义。逝者如斯,人总是要朝着前面看的。”
陆持撩了帘子,半张脸隐匿在风雪里。
今年的雪可真是大,才一会儿的功夫,才扫净的道路又被一层白雪覆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