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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会儿, 扶姣便很有些急,暗暗连踮了几次脚, “没发现吗?”

如此明显的暗示,自然知道了,李承度微微颔首,“郡主长高了。”

用目测确实难以发现,依旧是到他脖间的身高,在李承度看来没什么区别,大概是今日的新衣裳让她察觉了差别。

身高算是扶姣的痛点,她在同龄小娘子中其实不算矮,很正常的高度,偏偏比那几个对手要矮一些,这让她总觉得气势输了一截。近些日子随着李承度游山玩水,她不知不觉走了好些路,蹦蹦跳跳,吃食上也比以前添了分量,长高些倒也不奇怪。

扶姣很得意,道自己年轻,还可以继续长,等日后长到李承度的高度,就可以完全俯瞰那些故人。

说话间,她站在矮凳上同李承度平视,比划两下,又轻轻跃下,两侧的小辫随之晃动,令李承度略含笑意,“是,郡主定能长很高。”

语罢扫了眼屋内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是今日买下的衣裳首饰,若是当真件件来试,恐怕要到后半夜,便道:“吃好睡早,就利于长高。”

他善意的提醒,小郡主并不能领会,摆手道:“知道的,你先去忙罢,有事唤再来。”

用过就丢,这词正好诠释了她的行为。知道她如今正处于新鲜的时候,淮中郡一些当地特有的玩意定等不到明日再琢磨,便不再劝,又嘱咐了两句有事唤他,无声出房。

依旧是抬眸淡扫一圈周围,相较于白日,此时少了许多窥伺的目光,颇为平静。

在不清楚他们底细时,又见到他们豪掷五千两的举止,定会引起不少人好奇,其中不乏一些胆大的地痞流氓。这是在他打算用这五千两来引起少东家和赵家人注意时,就有的预料。

李承度今夜没有入眠的打算,一为防止宵小,二为等待王六。

回到房内,他推开窗,呼呼冷风灌入,令他袖袍鼓起。窗下灯火映照中,隐约可见三两行人的身影路,视线稍稍远眺,就能瞥见赵家那占地巨大的宅院。那方依旧灯火通明,排排竖竖的灯流汇聚,将天顶照得宛如白昼。

大鄞官员按等级建房,曾出过明令,如赵家这样规格的宅院,非皇族王孙不得有。但洛阳那边早就威严不复,大都无力管束此事,兼之天高皇帝远,郡守府都要对赵家俯首叩拜,寻常人更是无暇操心。

据李承度所知,赵家豢养的私兵和郡守府的兵卒加起来,约莫能有五万之众。如今淮中郡尚未归于任何一方势力之下,若谁能得到它,凭淮中郡的地理位置,定在整个局势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赵家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子嗣单薄。这代的赵家之主只得了一儿一女,其子在一年前因坠马身亡,他便预备过继族中子侄,听说一月后就要改族谱了。

这些消息,是李承度根据以往所知,和入淮中郡后所打听的相结合而得出。

他将这些在心中默然捋了遍,思索片刻,又回座旁拿起了书本,就着烛火翻阅起来。

察觉到隔壁静下来时,戌时已快结束,李承度隐约有所预感,起身下楼,果不其然在一刻钟后见到了王六的身影。

夜深不得在城中纵马,他是假借有急事牵马溜进来的,幸而守门卒不曾严格盘问,一路行来已是风尘仆仆,通身狼狈得很。

“都统——”王六先激动喊了声,而后改口,“主子。”

李承度颔首,注意到王六冻得脸手通红,解下氅衣给他披上,接过马绳,“一路辛苦,已经备好热水,先去沐浴,其余的稍后再说不迟。”

他看上去沉默冷淡,但总能在无声细节处考虑入微,王六正是被他这种不着痕迹的“仁”所收服,尚未知晓李承度的身世前,就已经下定决心只奉他为主。

王六点头间,不忘问他路途和郡主一切可顺利,是否遇追兵之类的话,李承度一概说好,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洗去风尘。

王六仍是个半大少年,刚过完年算起来才十七的年纪,只比扶姣大一岁,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匆匆沐浴后,他对着满桌的美食有些忍不住,在李承度颔首后便拾起筷来,没几息,外面就传来敲门声,不由一滞。

“无事,是郡主。”李承度如此道,回身开门。

小郡主?王六好奇投去目光,这都大半夜了,竟还没睡吗。

扶姣是被噩梦给惊醒的,她梦到自己飘在天上,起初还不以为然,毕竟仙女会飞是很正常的事,直到失去了那股力量直直地往下坠才意识到不对,随后就醒了过来。

迷迷蒙蒙睁眼,瞥见外边的微光时还以为已经天亮,而后发现那只是悬挂的灯笼,趿鞋后无意识地就走到了李承度门前。

闻到一股饭菜香味,她好奇问“是王六来了吗?”然后就想往里走,却被挡在门前。

李承度提醒她仪容,扶姣上下看自己,衣裳都穿好了并无不对,再一看,方知他指的是睡过一觉后微散的头发,便不以为意道:“又不是完全散着,无事。”

说着唤了声王六就要绕过李承度,王六亦在里面应声。李承度垂眸看她,似有些无奈,便带着她回了屋内,亲自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这让扶姣惊讶不已,连连转了几个圈看自己,“连这个你也会吗?”

“看过几次郡主挽发。”李承度轻描淡写,他其实亦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过并非像小郡主那般是天赋,而是自幼背书锻炼出的。

扶姣眨眼,忍不住夸了句不错,又不禁想,不愧是她挑中的人,果然无论何事都能做到。

她摸摸自己的发髻,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那厢,王六已经停箸,正默默地等待,等二人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忙起身唤了声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时隔数月未见,王六神态一如既往,面对她时带着腼腆和拘谨。扶姣对他颇有好感,想了想,竟也破天荒地说了句安抚的话,“辛苦了。”

王六受宠若惊,这可比主子那句难得的多,忙道不辛苦,看样子还想行礼,被扶姣叫停了,“你吃你的,无事,我睡不着随意走走而已。”

说罢,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内室,拿起李承度先前看的那本书继续翻起来,举止流畅又自然。

夜里睡不着,就随意走到主子房里吗?王六憋了一肚子疑惑,但李承度和扶姣神情都太坦然了,叫他不敢问出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小郡主和主子这一路上,感情定然增进了不少。

匆匆吃好,王六开始禀报雍州之事,有些不便在信中陈述的,此时一并道出。

王六道,扶侯那用女儿之死朝洛阳发难的决定,其实最初并非是他想出的,而是梁州西池王派去的使者所提。

在李承度和扶姣离开的半月后,梁州来使抵达雍州,言语中大有西池王欲和扶侯联手之意,并奉上诚意,愿意将西沙河向扶侯开放,若他要率兵至他处,以西沙河为通道,至少可以省下一天的时间。

兵贵神速,一天时间足以做许多事,扶侯不免动心,而后听到这提议,斟酌一番就同意了。

王六瞟了眼落地罩后的身影,歉疚道:“似乎是我后来被察觉出不对了,扶侯可能怀疑我的身份,进而对郡主的失踪生出疑心……所以才会答应那条提议。”

“无事,让你扮作我本就是权宜之计。”李承度道,“能够拖延一时就足够了。”

说着,以指腹轻敲椅背,思索如今的形势。宣国公、西池王、扶侯、徐淮安,这四家如今以宣国公最为势大,占地广、兵力足,且还有皇帝在手,他若要对哪方下手,可以算有一半的名正言顺。

西池王实力不明,暂不作评价,扶侯的势力他心中有数,剩下的,当属这徐淮安。

徐淮安被任命□□刺史时,才不过二十五,以他的资历这份肥差本落不到他头上,但当时鹬蚌相争,便使他捡了个漏。朝廷各方势力起初想的是,过一两年就找自己人替上,没想到徐淮安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且在他的治理下,□□民心所向,竟隐隐有了只知使君不知朝廷的趋势。

那时再后悔,已为之晚矣。

此子的野心,从一开始就表露无遗,且成长的速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在李承度的心中,他的威胁仅排在宣国公之后。

虽然在其他人那儿,他大概只能算个根基不稳的毛头小子。

“明日就去赵家。”李承度做了决定,让王六早点歇息,随后送扶姣回房,陪着她再次入睡后才离开。

翌日一早,王六为三人各作易容,这件事于他而言早已驾轻就熟,但在扶姣这儿还是遇了点难题,她的要求是:虽然要化作不同模样,但还是要一样好看。

王六端详了半天,为难道:“郡主天生丽质,我……我实在化不出另一张毫不逊色的脸啊。”

这话算是无形吹捧,扶姣听得开心,小尾巴微微翘起,故作勉强道:“那行罢,可以稍微化丑些,但必须要漂亮,知道吗?”

王六忙应是,拿出十二分功力在扶姣面上点涂,最后映在铜镜中的面容柔弱美丽,略显苍白,与扶姣真容相比虽然稍逊一筹,但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但小郡主的眼睛……王六看着,眉头微微凝起,易容很重要的一部分其实就是气质和眼神,可是小郡主看起来太傲了,那双眼看人从不躲闪,直接又大胆,这不是一个柔弱小娘子该有的眼神。

几番矫正无果,他只能斟酌语句,小心道:“咳,郡主还是……少看些人罢。”

那睥睨的姿态,若不是小娘子,而是个小郎君的话,很容易被打。

第四十四章 · ?

赵家离客栈不远, 徒步一刻钟就到了。

虽然作了易容,但李承度二人并未惹人怀疑,他们这几日出门大都经过伪装, 这次大方露出真容,叫人只以为本就长这个模样。

扶姣不紧不慢地走着, 边和王六说话, 有时说自己在江北的见闻,有时让王六讲诉路途所见, 偶尔兴致来了, 还要凑过去看别人怎么做点心。短短一刻钟的路, 被她磨了两刻。

抵达赵家拜访时,已近巳时。他们三人看着像徒步而来,又无名帖, 门房犹豫了下, 接过信物仔细端详, 没看出什么蹊跷,笑着先把他们引至前厅, 奉信物进门通传, 很快就回道:“郎主出门去了, 稍后小郎君会来, 客人请稍等。”

李承度颔首落座, 须臾便有仆从端上茶水点心,招待倒是客气有礼,不曾怠慢。

这间招待来客的前厅极大, 三面开窗, 亮堂堂,桌椅皆为红木, 菱窗旁一座山水泼墨屏风,正好将小门挡住。

扶姣侧首从大开的景窗看去,正对向阳的那一侧花木葳蕤,将一方天地点缀得极为鲜活,寒冬之季还能有这种景象,想必费了番心思。

赵家宅院很有意思,庭院既有北地的大气舒朗,布局又不失南地的诗情画意,气派自不必说,难得的是雅致又不失贵气。寻常缺了见识的人入内,还当进了哪位王孙贵族的府邸,层层守卫,道道通传。

这约莫就是土皇帝该有的气势。

她起身站到窗前,目光被一丛丛茶花吸引,姹紫嫣红,恍如春()色满园。其中一株洒金宝珠引起她的注意,这是一种本应在二月后才开的名品茶花,花瓣为白色,瓣中有分布不同的红条红点,极特别的外形,绽放时有种惊心动魄之美。

明阳长公主很喜欢茶花,扶姣虽没随她,但耳濡目染之下也颇为了解这些品种,遇见了都能赏析一番。

她俯首,细白的指轻轻触碰了下这株洒金宝珠,唇畔漾出笑意。

“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忽然,有吟诗声从道旁另一处传来,着赭色锦袍的青年缓步走来,立在那株洒金宝珠前,冷天依旧手持折扇轻摇,笑道,“依我看来,茶花比梅更有一番傲骨,娘子喜欢这洒金宝珠?不如折去。”

他走近了些,看似同样赏花,伸手朝茶花触来,扶姣也在同时收手。

她撩起眼皮睨去,金色细阳洒在她鬓边,侧颜姣姣,平淡的眼神扫来时,仿若神女高居云端般遥不可及,叫青年呼吸微微一滞。

远远看着时,就从隐约的轮廓看出这小娘子相貌非凡了,没想到竟是这般绝色,最难得的是还傲气凌凌。

贴身随从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家主子这喜欢“赏美”的毛病又犯了。平常对着那些青楼粉妓也就罢了,这位可是客人,身份还不清楚,若是冒犯了贵人可怎么是好。

踟蹰之下,终究没敢出声,只在后面扯了扯青年的衣角,被他不耐烦甩开。

扶姣只看了青年一下,忍不住想翻白眼,还想说什么,好不容易想起王六的话忍住了,便只上下打量了眼,转身回座。

青年微怔,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慢更让他心痒痒了,吩咐人把那朵洒金宝珠摘下,转道入厅,与几位见礼,“赵某来迟,怠慢了各位客人,还请宽待。”

这人正经起来,倒也有些人模狗样,且说着就令人把那朵茶花奉给扶姣,“方才见小娘子对这洒金宝珠似有喜爱,便大胆做主将它摘下送来,虽是名品,但也不及小娘子欢心来得珍贵。”

言笑晏晏间,他没再夸张地摇扇,自顾地在扶姣旁侧的座位坐下,扶姣下一刻就起身,移到了李承度身旁。

青年这才看到李承度和王六般,笑道:“不知几位客人求见我父亲,是有何事?”

相比于那些仆婢,他就显得轻慢得多,大概是赵家在淮中郡称王称霸惯了,让他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从仆婢间默认的态度可知,这人的确是他们口中的小郎君无疑,只是……

王六皱眉,先震怒于这人对小郡主的冒犯,而后又觉不可思议。据传赵家是出过几位名士的名门望族,怎会养出这种轻浮好色的后辈?难道是觉得他们没有带名帖上门,未报身份,就可以随意轻视?

李承度道:“需等见了赵老再说。”

青年喔了声,根本没怎么认真听,眼珠子都要黏在扶姣身上。

这种色胆包天的东西,扶姣还从没见过,说很生气不至于,至多看个新鲜,同时心底也不免生出赵家不过如此的想法。

她从下人那接过这株从花枝处剪下的洒金宝珠,慢慢悠悠对着把玩了几息,等看厌了,就把它丢进了茶杯,正好将整朵花盖住茶面。

面对仆婢的震惊目光,她理所当然道:“茶养茶花,不是正好么?”

说话间眼眉微微挑起,眼光流转间极有神气。

青年一直就在注意她的神色,见状更为她的神采所迷,忙帮着解释,“正是如此,小娘子见解独到,赵某佩服。”

李承度面色平静地扫了眼扶姣,起身道:“赵老不在,看来我们只有改日再来拜访。”

他慢慢站起,出众的身高让青年一怔,不知怎的有了股压迫感,却也实在不舍美人离去,挽留道:“父亲很快就回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客人若不急,不妨等一等,或我带你们在宅中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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