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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片刻后, 阿宁从房中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急忙围上去,问他桃花怎么样了。
“王爷那个法子很有些用, 桃花的脉象现在已经平稳了许多。”阿宁道, “如果一切顺利, 今天晚上她或许就能醒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花婶婶喜得抹泪, “我就知道,那小丫头是个命大的。”
其余人也高兴极了,这两天压在心口的巨石总算能卸下, 立刻说等这回都下山了, 一定要在城里好好摆几天流水席。闹闹嚷嚷的, 花婶婶便开始挥手赶人, 让他们到外头商量去,别在这里吵到病人。
大家就都散了,只留下桑延年还傻站在原地。
“桑大夫, 正好。”阿宁说,“我家公子请您进去一趟。”
“我?”桑延年心里一慌,佯装镇定地问, “是有什么事吗?”
“桃花的病情现在已经稳定多了,桑大夫能不能帮忙看顾片刻?我与公子还要去替别的百姓看诊, 程姑娘与桃花娘也熬了一夜,她们实在是太累了,得休息一阵。”
“当然, 当然可以。”桑延年赶忙点头, 又犹豫着开口,“桃花真的快醒了吗?可她昨日的脉象还极为凶险, 几度甚至连气息都没了。”
“嗯,就是快醒了。”阿宁极为肯定,“我家公子说的,不会有错。”
桑延年便没有再问了,只跟着他进门,见桃花娘正在同程素月说话,神情看着比先前要轻松许多。柳弦安让开床边的位置,对桑延年道:“她目前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看顾,只需留意有没有再度抽搐便是,还有,千万不能着凉染风,否则怕会前功尽弃,要注意的事情就这些,那此处就交给桑大夫了。”
“好,柳神医去忙吧。”桑延年说,“我会照顾好她。”
待柳弦安与阿宁离开后,程素月也扶着桃花娘,两人一起去了隔壁房中歇息。
四周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窗户上横七竖八,挂着厚厚几条布巾,应该是为了挡风,却将亮也一并遮了,只有细细几线阳光从缝隙中穿透过来,裹着空气中的灰尘一起飞舞。
桃花整个人都陷在被窝中,看起来瘦弱得可怜,也脆弱得可怜,就像一只初春的蝴蝶,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将生命不可逆转地吹到尽头。
桑延年把她的手从被窝中拿出来,战战兢兢地探脉,发现的确要比昨日更加舒缓平稳,跳动得也更有力度,阿宁没有说谎,桃花是在逐渐好转的,很有可能马上就会苏醒。
等她苏醒之后,就会说出真相,说出是因为喝了自己的药,才会中毒险些丧命,到那时……
桑延年后背涌上一股寒意,不,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房间里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
而柳弦安方才说,桃花若是吹了风,沾染了寒气,就极有可能会加重病情。
他脸色惨白地看向窗外,外头恰好正在刮风,吹得树梢晃动,草叶翻飞,天边的云也暗沉沉的。
快要下暴雨了吧。
桑延年盯着昏迷不醒的桃花,胸口微微起伏着,许久之后,他暗自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匆匆奔到窗边,将上头挂着的布巾掀开,风立刻呼呼倒灌了进来。
“咳。”桃花被吹得咳嗽了几声,又细弱地叫了声,“娘亲。”
小猫崽子一样的奶音,却像猛兽利爪抓过了成年人的心脏。桑延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已经害过一次,瞒过一次,现在竟当真还要杀她第三次吗?
布巾又被放了下来,可能桑延年的脑子还没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放,但手却已经不受控地松开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这种事,似乎因为无知和怯懦被动杀人,就已经是此生恶的极限,实在没法再往那深渊中迈出更大的一步。
桃花的呼吸又逐渐平缓了下来。
桑延年眼神痛苦,他无法承受她苏醒之后说出的真相,却又实在没有杀人的勇气,他不知道这究竟算胆小窝囊,还是算残存的医者良知,但似乎都不重要了。在杀人和下狱之间,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又有什么牵挂是非留在赤霞城不可的呢?
主意打定,桑延年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折返桌边匆匆写下那日桃花服用的药物剂量,又特别圈出“黑蝥”二字,叠好往她手中一塞,方才离开了房间。
待他走远之后,程素月跃下屋梁,桃花娘也从隔壁赶过来,急忙问道:“我见到桑大夫走了,真的是他吗?”
“你去看着桃花,我去找柳二公子。”程素月握着药方,“这次或许是真的有救了。”
……
桑延年骑上马,朝赤霞城的方向一路烟尘滚滚,风吹得他嗓子干裂,脸似乎还被沙石打破了,但也不敢停下,生怕后头会有人追来——在桃花手里的纸条被发现后,他们肯定会追来。想及此处,他又一甩马鞭,用更快的速度去逃。
他冲进城门,顾不上两边百姓诧异的目光,连滚带爬地回家收拾行李,只将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胡乱一卷,出门却见府衙的官差已经守在了门外。
桑延年膝盖一软,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完了。
他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
柳弦安花了三天时间,总算把桃花救了过来,桃花的爹娘拉着他的手直哭,口中连连道谢,就差跪下给神医磕头。梁戍捏着一包点心进院,见着的就是这感人一幕,柳二公子看起来像是脑子不太清醒,双眼迷离地站在原地,正在被感激涕零的病人亲属拉住手,说一些“华佗在世”“天下第一”之类的谢辞。
柳弦安:“嗯嗯嗯,都对,都对,那确实。”
可谓是将敷衍大法发挥到了极致。
梁戍将那两口子打发走,挥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醒醒。”
柳二公子不想醒。
梁戍说:“有糖糕。”
糖糕也不想吃,柳弦安实在是太困了,困得他都可以忽略自己的辘辘饥肠,只想赶紧回去睡觉。于是骁王殿下就又见识了一回“左脚踩右脚,走路平地摔”的本事,他拎住他的衣领,在睡仙脸着地之前,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柳弦安缩起脖子,像只泥鳅一样又要往地上蹲,眼睛也紧紧闭着。
若是让旁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惊诧,为何白鹤山庄的贵公子竟会如此执着地想要躺在野地里睡觉,梁戍对此却接受度良好,毕竟在另外的那三千重世界里,这人应该也是走哪儿躺哪儿。
柳弦安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又是怎么上的床,总之等他睡醒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只亮着一截细细的蜡烛,阿宁正在借这点光亮,检查方才所写下的书单。
“公子你醒啦?”他站起来,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端到床边,“有糖糕,有包子,厨房里还有花婶婶留下来的饭菜,她特意炖了一锅老母鸡汤,别人都没的吃,就只给我们与桃花。”
“你去喝了吧。”柳弦安伸了个懒腰,乏气依旧没怎么缓过来,“我吃个糖糕就行。”
“好。”阿宁又说,“医书的单子我已经列好了,买书的钱也会一并交给石大人,可那桑延年当真会在狱中好好钻研吗?他连没犯事的时候都那么混,怕是又会辜负公子一片好心。”
“他又不会坐一辈子的牢,将来总还是会出来的。”柳弦安掀开被子下床,“送与不送在我,看与不看在他,而且他最后不也留下了那张写着黑蝥的药方?到底也算不上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一日,众人在发现药匣被人动过之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桑延年,毕竟桃花一家都与人为善,被故意投毒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可能是误服,正常人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去吃药,但若这药是从大夫手中接过来的呢?
再结合桃花当时确实在生病,这种推论就变得更加合情合理。梁戍道:“或许他想治暑热,却因为医术不精,熬出了一碗毒药。你不妨放出消息,说桃花已经快醒了,这样幕后黑手怕罪行暴露,定会有下一步动作。”
柳弦安点头:“好。”
桑延年果然因此被诈了出来。
阿宁问:“经过这件事,他将来还会不会继续行医?”
“不知道。”柳弦安咬了一口糖糕,“你若实在好奇,过上几年等他出狱了,再差人来城里打听便是。”
“我才没有这么闲呢。”阿宁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公子,王爷说他要走了。”
柳弦安:“咳咳咳。”
阿宁赶紧帮他拍背,慢点慢点。
“走?”柳弦安眼角被咳出一片红意,“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阿宁道,“程姑娘说高副将今天就会押送粮食进城,他还从常安城中带来了许多咱们白鹤分馆的弟子,公子将山上的事情交代好之后,我们也就能回家了。”
柳弦安:“哦。”
他又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糖糕,觉得没什么胃口。
不好吃,不甜。
而在赤霞城中,高林风尘仆仆地进到府衙,推门就见自家王爷又正大张双臂站在屋中,慵懒悠闲,让一群仆役围着试穿新衣。
高副将:“……”
程素月抱剑站在他旁边,侧头解释:“王爷明天要请客喝酒。”
什么朋友,竟值得换上如此盛大隆重的行头,高林问:“男的女的?”
程素月道:“我问了,王爷说,不知道。”
高林:“男女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也太敷衍你了吧!”
程素月:“那你去问。”
两人正在说话,石瀚海也抱着一个酒坛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哭丧起脸,看着也确实快哭出了声:“王爷,可千万要下不为例啊。”
高林受惊:“这又是怎么回事?”
程素月悄声解释:“王爷以权压人,强迫石大人去这城里一个九十岁的老酒鬼那里敲诈,我看着都心颤,你是没见,那老头真的老,胡子都快拖地了,王爷还要抢人家的酒,我都怕他在愤怒激动之下,彻底厥了。”
高林默默竖起拇指,缺德,但也确实像咱王爷能做出来的事。
酒是烈酒,透过封口都能闻到一股呛喉辣味,梁戍不知道那位朋友的酒量如何,但他觉得柳弦安可能三杯就会倒。
不过此时也找不出更好的酒了,只能先凑合,待将来于白鹤城,或者王城重逢时,再补上一坛绵香好酒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的小梁:盛装出席。
三千世界中的小梁:不穿。
第20章
高林在前往常安城的白鹤分馆时, 尚且不知作乱的是蛊毒,所以依旧按照“控制瘟疫”的需求,同医馆主事借来了将近一百名弟子——比大坎山上剩下的病患数量都多。这么些个弟子浩浩荡荡连夜一上山, 柳二公子立刻就变回了懒惰的米虫, 往床上平平整整一躺, 再也不肯多动一下金贵的手指头。
他前些天实在是太累了,现在肩头重担被卸下, 积攒的疲惫方才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像被一块钢板压住四肢,沉重得动弹不得。天黑时歇下, 直到下一个天黑仍未醒, 梦也是混乱而模糊的, 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情节, 就只记得瀑布下空荡荡的潭水。
骁王殿下今日似乎没有来。
他在梦中想着,哦,好像是去了镖局。
三千世界中的第一位客人, 来时没打招呼,走时亦没有好好道别,柳二公子稍稍叹气,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独往独来,但还是觉得这件事颇为遗憾。
一阵清风吹过, 万千花瓣从高处纷扬飘下,柳弦安并不记得这里有花树,他惊讶地抬起头, 却被一道金色的光刺得睁不开眼。
梁戍点燃桌上油灯, 卧房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而梦中的柳弦安也在这片明亮中茫然无措,直到鼻尖传来一阵痒意:“阿嚏!”
三千世界再度化为庄生蝴蝶, 呼啦啦向着四面八方振翅飞去。柳弦安裹着被子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先是稀里糊涂地想着,王爷不是去镖局了吗?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梦与现实并非全然相通,在这一重世界里,两人是有时间能好好道别的。
于是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梁戍不解:“你在笑什么?”
柳弦安一本正经地答:“没有啊。”说这话时,他依旧穿着睡觉时的寝衣,先轻薄虚拢于肩头,又被烛光落了一层金,本就出尘,笑时则更添几分温暖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