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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行昌一抬头便看到钟酉酉脸上几近凝结的霜寒。微顿之后,人仍旧坐着,手却遥遥一指旁边的沙发:“自己找地方坐。”
钟酉酉脸上有点讥诮。
读博时候不曾有过的待遇此时突然发生,不免带出几分讽刺。她就站在办公室的正中央,三年前曾经站过的地方,简洁道:“不了。有话可以直说。”
褚行昌看她一眼。
他的脸色称不上严厉,同清早那通电话相比,甚至堪称温和;只是到底在学生面前居长已久,又有梁俭在旁,语气仍有些压着:“昨晚上那事,已经找人确认过了,是你在毕方总部的前同事,一个叫李阙的人发的文。”
钟酉酉哦了一声。
“李阙这个人也已经联系上,他同意只要答应他的条件,就保证不会再做出类似的事。这件事已经算和解,后续你也不用再管。今天找你过来,是要跟你说……”
钟酉酉打断道:“李阙提了什么条件?”
褚行昌点了点烟灰,避开话题道:“你不用管这些。”
“你不说,也猜得到。”钟酉酉微哂,“李阙目前无业,最大诉求自然是一份高薪而体面的工作,另外,他既然手握这项把柄,估计还得敲一笔封口费才行。如果从郭兆勋那里还曾经听说过更多把柄,干脆趁此机会一并要挟了一大笔也说不定,可能包括但不限于现金,未来职称评级,论文作者署名等等。是吗?”
褚行昌一言未发,神态却已是默认。
“那么这次又为他安排的是哪里的工作呢?”钟酉酉的嘲讽意味不加掩饰,“润恒科技想必很难满足得了他的胃口吧。”
褚行昌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却最终开了口:“他想进高校当老师。”
连一旁的梁俭都震动抬头。钟酉酉默然半晌,再开口时语气极寒:“你们这场和解交易真是叫人恶心。”
“如果你一直都在润恒科技安分待着,今天什么事都不会有!”褚行昌被刺痛,终于拍案而起,“全都是因为你才会作妖出这些事,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收拾烂摊子,转头来你说谁恶心?你再说一遍试试?我警告你钟酉酉别得寸进尺!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让你从今往后都给我安分点!自己抱着多大一颗雷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树大招风招惹是非,我看你迟早要把自己给毁了!”
“是么。”钟酉酉在他直指鼻梁的动作下眉眼不动,静静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毁了,不是更好?”
褚行昌像是不曾听清一般,徒然安静一瞬:“你说什么?”
“不如现在就把三年前所有的事都公之于众。”钟酉酉一字一顿道,“一劳永逸,不是吗?”
“钟酉酉!”褚行昌厉声道,“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吓唬我!”
“昨天晚上李阙那条言论一个小时之内就被人压下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叶丞干的?要想公布早公布了,还用等到现在跟我当面预告一声?”褚行昌语气极为不耐,“威胁我是吧?觉得我今天像是好说话,也想学李阙那手跟我谈条件?你不如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再跟我说话!”
“昨天晚上,我还不知道你能为了堵住一个人的嘴,行为失德到什么地步。现在我了解了。”钟酉酉眼神如霜,“与其让你把李阙这种人也引入高校狼狈为奸,还不如把所有事都公之于众,以免日后更没有底线的事发生。”
褚行昌突然静了下来。
他重新坐了回去。慢慢点起一支烟。就在缭绕的烟雾之后审视打量着她。
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你没有证据啊。”
“数据造假问题就出在你自己的博士论文里,铁证如山。你的博士学位在论文抽检后被取消,恰恰说明我不徇私情。一损俱损,想揭发我,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褚行昌打量她毫无波动的反应,吸了一口烟后,又徐徐道,“更何况,你想让姜老师也知道这事吗?”
钟酉酉的面色还是变了。
她只是轻微动了一瞬,依然被褚行昌捕捉到,继而便被毫不犹豫快速撕裂缝隙:“我知道你可能心存不甘,但是,人活着本来就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做不到无所顾忌,就别总天天嚷嚷要这样那样。我没空天天为你收拾烂摊子,万一哪天没有收拾好,让你姜老师知道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在无意间瞥向钟酉酉身后的刹那,像是陡然被人扼住了喉咙,转瞬血色尽失。
姜敏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与此同时,慢慢掩上身后的门。
她静静说:“如果我知道了,会怎么样?”
满室死寂。
?
【评论】
姜老师这么好糊弄呢
撒花,酉酉加油
姜老师开始不知道,后面肯定有所察觉
就是挟姜老师说话呢
啊,我的天,姜老师好可怜,发现自己另一半是这样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褚的无耻与姜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怎么样让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起生活几十年,褚隐藏的够深的。
每个再坚强的人都会有软肋
-完-
第四十四章 他是她那些温暖记忆的来路,也更希望可以是归途。
“小敏,你……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刚才那些话,你听进去了多少?”
褚行昌从未有如此慌乱的时候,想要起身绕过书桌,却被姜敏眼底迸发的剧烈情绪所震慑,就这样僵在半途。
姜敏向前几步,停在钟酉酉的身旁。接着,握住了钟酉酉的手。
她的手心柔软,冰凉,却力气很大。紧紧握住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芙蓉,慢慢开口:“褚行昌,你过去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褚行昌强自镇定,却难掩面孔煞白,“你先回家,我们回家再说,行不行?我跟钟酉酉说的都是玩笑话,闲聊着玩的,你别当真,自己身体最要紧……”
姜敏眼底情绪难辨。“酉酉的论文数据存在问题,并且博士学位被取消。所以,昨晚被人发到网上的言论都是真的。而且,背后都是因为你,是吗?”
“……”
“你做下这些事,却反过来还要威胁她。甚至,还要拿我做要挟。”姜敏看过去,轻声说,“褚行昌,你的师德呢?”
“你这样为难一个孩子,不觉得亏心吗?”
她略有停顿,像是在强行压抑喉咙的剧烈翻涌,却依旧有些声音不稳:“你这样对待你的学生,对得起我们故去的儿子吗?”
钟酉酉微微睁大眼。
姜敏越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像是在给予温暖,又仿佛也在借力支撑。最后一句话像是蓦然激起千层巨浪,压下褚行昌所有未能出口的言语。姜敏看向他,悲伤情感分明已然外溢,却依旧站得笔直,坚韧而挺拔。
“酉酉。”姜敏最后开口,语气依旧温柔,“我们回家。”
当天下午,在姜敏家中的客厅里,钟酉酉在姜敏的要求下,几乎将读博时候的故事反复讲了三遍。
第一遍她讲得简短,力求克制,甚而对褚行昌的作为有所掩饰。却很快便被姜敏所觉察。这个在高校任职几十年,惯来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温柔二字,且在钟酉酉面前温柔尤甚的人,在此时所展现出的敏慧却远超常人。钟酉酉的言语被发现缺漏,反而被进一步问出更多细节,此后的第二遍与第三遍,讲述越来越长,时间跨度也越来越久远。
关于钟酉酉整个读博期间发生过的事,最终被完全平铺展现于姜敏的面前。临近夕阳西下的时候,姜敏终于结束了这场谈话。
长久的谈话带来长久的沉默。
姜敏握住钟酉酉的手,像是陷入绵远的思索与回忆。钟酉酉不曾从姜敏身上见到过那种神色,像是一株芙蓉,静谧温柔,却又如一株劲松,自有一种含蓄却不容置喙的坚定。
直到姜敏倾身拥抱住她。
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像是母亲在哄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钟酉酉连心脏都逐渐酸软,却又饱涨熨帖,她看不到姜敏的神色,只听得到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同时每一句话都说得清晰,缓慢。
“我以前隐约感觉得到他行事有失偏颇,可我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些事。酉酉,我的好囡囡,你受到了好多委屈。我向你保证,今后褚行昌不会再威胁你了。”
“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姜敏将人放开,等钟酉酉重新抬头,已然见到姜敏眼底微红,却仍温柔朝她笑笑,“我还有点急事要出门去办,就先不留你吃晚饭了。等到明天,再请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钟酉酉点点头,却很快又欲言又止望过去。姜敏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额顶,再亲昵不过的爱意显露:“怎么,不放心我呀?我都多大岁数了,这件事还接受得来。只是有些头绪需要再厘清一下,所以得出门一趟。你要是不放心,我就让住家阿姨跟着我一起去,行不行?你们啊,对我真的是太过于小心……”
她下意识说出的一个“们”,让后面的话稍有卡顿。又很快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起身。
钟酉酉仍旧难以立即安心,与姜敏一同走出小区。她远远缀在后面,看她去了学校的方向,身边又确实有住家阿姨跟随,才终于稍微放心,返身回了酒店。
她在路上向叶丞去了一通电话。当天深夜,叶丞便抵达了当地酒店。
一直到叶丞敲响酒店房门的时候,钟酉酉对于白天发生的事仍未全然得以消化。
虽然在来之前,钟酉酉曾口口声声保证自身应付得来,可那也仅止于与褚行昌发生正面冲突的前提下。姜敏作为此前被竭力避免的一环,如今猝然卷入,足以打断所有预先的设想。在叶丞到来之前,钟酉酉已经为此茫然静坐了数个小时,直到敲门声响起的刹那,才骤然回过神来,随即轻轻松了一口气。
像是心上的巨石终于有了分担,酒店柔暖的光线下,钟酉酉对于想要被陪伴的诉求都出于下意识。并未以言语的形式吐露一个字,可身体的靠近与依偎都显得自然而然。整个白天带来的冲击足够强烈,让她几乎紧挨在叶丞的肩颈一侧,隔着衣料接触的那一小块地带逐渐变得温热,钟酉酉终于低声开口:“褚行昌对姜老师的感情,比我想象中要深很多。”
姜敏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的那一刻,褚行昌眼底的惊惶难以作伪。再结合三年间姜敏在电话中的态度,可以感受出其对于生活中的褚行昌,从未有过哪怕只言片语的抱怨。以及几个月前的那场家宴,在姜敏面前的褚行昌,足够小心翼翼也足够呵护,与素日学生眼中那个严酷到不近人情的面目截然不同。这个让手下学生无时无刻不在为导师的责骂与毕业的渺茫而胆战心惊的教授,对于自身妻子患病而生出的担忧与恐惧,似乎并不比寻常一个惦念爱人的丈夫而少上分毫。
也正因此,钟酉酉才复杂难言。
从个人情感出发,她对褚行昌仅余下相看两相厌;可一旦涉及与褚行昌相濡以沫的姜敏,以及下午姜敏脱口而出的那一个“们”字,钟酉酉便对褚行昌的事迹败露感受不到丝毫快意。胸口发闷已经隐隐持续了将近一天,就连依偎的动作也开始变得辗转,直到听到叶丞轻声叫了她一句“酉酉”。
钟酉酉恍然抬头,便堪堪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中有安定的意味,足以细细抚平那些再微小不过的褶皱。钟酉酉听到他温声开口:“不能因为姜老师突然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责任归结到自己头上。做错事的是褚行昌,一直以来都是,现在只是到了他要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时候。”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手机轻轻一声作响。叶丞拿起看了一眼,当下默声。
钟酉酉抓住人的手腕看过去,随即愣住。
就在不久之前,姜敏以实名身份在网络上发表了一篇言论,公开揭发辅江大学机械工程学院院长褚行昌存在多项学术不端行为,且在每一项违规行为之后都附有确切实证。
而其中被列举为第一项,也是最为详细的一项,便是三年前被结项的高精密大负载机械臂项目第二期,褚行昌曾以暗中修改样机设置的方式,诱导此前拒不配合其失范行为的学生钟酉酉得出错误数据结论并最终写入论文,又在随后被抽检出论文数据造假后蓄意隐瞒真相,并以强势威胁的姿态逼迫业已被取消博士学位的钟酉酉承担所有罪名。姜敏的每一句措辞都有大量原始底稿作为证明,这些只可能被锁在褚行昌自己的办公室抽屉或电脑中,原本永远不会被揭开的真相,最终被姜敏一一发表出来,客观而清晰地公之于众。
她给出的例证是如此确凿,完全将钟酉酉与褚行昌切割得泾渭分明。白天里褚行昌那句所谓一损俱损的威胁彻底沦为空话。
甚至还不止于此。
在短短半小时之内,姜敏的言论便被迅速发酵。而最先为其大力声援的一批人中,有诸多在其行业内已然声名远播的领军人物赫然在列。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一定可以辨别得出,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拥有辅江大学少年班的经历,是曾经被姜敏不计心血与回报,亲手带过的学生。
姜敏在倾尽自己的能量,想要为钟酉酉洗清过往所有的冤名。
钟酉酉已然不能自控。拿过手机的动作微微颤抖,同时因眼前模糊而显得笨拙。叶丞会意,随即用自己的手机向姜敏拨打过去,不多时,便听到电话里姜敏的声音,依旧温柔,唤了一声“叶丞”。
“是我,姜老师。”叶丞轻声道,“深夜本来不便打搅,但酉酉看到了您刚才在网上发表的言论,很希望可以跟您通个电话。”
“没有打搅,我也还不困。”姜敏静了一下,依旧是温言软语的声调,“这么快就看到了吗?我之前没接触过这些,还是请教了两位以前教过的学生,在他们的帮忙下才整理好发出去的。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我也有仔细审查过措辞,应该不会存在疏漏的地方。你是也来这边了吗,叶丞?酉酉有没有跟你待在一起呢?我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忽然低弱下去,紧接着传来摔落的声响。住家阿姨的脚步声与慌乱呼救声很快响起,叶丞与钟酉酉面色一变,豁然起身。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姜敏仍未脱离抢救状态。
钟酉酉远远便看到了急救室外椅子上的褚行昌。
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有些衣冠歪斜,平日里总是精心修饰的面孔此时被一层浅青色的胡茬所覆盖,像是一天之内老去十岁。循着脚步声朝钟酉酉看过去的时候,被叶丞眼神冷淡地挡住了大半视线。
这对上午还在办公室中激烈对峙的师徒,如今只余下彼此静默。褚行昌面色不善,却终究只半抬了一下眼皮,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等待的过程冰冷而又漫长。
走廊中隐有冬夜的寒意,钟酉酉被叶丞的外套所包裹,只露出鼻翼之上的一双眼睛。有医护人员路过,不免因叶丞那张极出众的脸而吸引,待看过去第二眼,才会察觉他怀中正拢着一个女孩子,被以下巴抵在发顶,包裹得密不透风。那原本是极亲密的举动,却因发生在人间情感最为剧痛的急救室外,而显得合乎寻常。钟酉酉对这些全无所觉,焦灼已经占据她的全副心神,让她难以放松,只因有叶丞在旁一直不断的低哄,才终于在将近天亮的时候勉强合眼,却在不久之后恍惚听见医生的声响,待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信号时,便陡然转醒。
不远之外,医生站在褚行昌面前,正低声交代注意事项,有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突发性全身性扩散,患者还昏迷未醒,预计很难扛过这两天,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