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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心口阵阵地痛,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
她也努力地挤出笑:“好啊。”
不多时,宫人便奉笔砚前来,长明坐在罗汉床小案前,却久久没有下得一笔,长孙曜起身,长明轻轻牵住他的手,笔尖的浓墨滴落下染污一张纸笺。
她又同他笑:“你就坐在我身边,这没有你不能看的。”
长孙曜眼睫微颤,回握住长明的手重在长明身侧落座,薛以垂身低眸,迅速换过干净的纸笺。
长明这方终于下笔,可也不过写下十数字,笔尖便收——师父,注意身体,多多保重。长明留。
“我想,我也没有太多话要写,师父……以后就知道了。”长明轻声道。
长孙曜微微启唇,他自长明手中取过纸笺对折装入信盒,始终说不出话应长明这句话。
两人并肩坐着,长明又执起笔来,这一次更是久久未动。
“我想给裴修李翊他们写信。”
长孙曜垂着发赤的眼眸,好半晌后,轻声:“好,写什么呢?”
“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写的。”她可以写什么呢?好似不管写什么都不甚妥当。
“算了……”
长明醒来不过三刻钟,饮春已经是第三次听到长明说算了。
“过几日……差人去靖国公府,让徐束从昭园选四株顶好的玫瑰。”长明眉间微微蹙起,旋即又轻声说道,“不,那玫瑰是你送我的,我还是不愿送给旁人,就让徐束替我从东宫挑选四株顶好的玫瑰送给裴修、李翊、清芫、五公主他们,每个人送一株,信我便不写了,就说我送他们一人一株玫瑰。”
薛以饮春几乎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长明是因几人才遇险,不管长明留的信是原谅还是说与众人无关,只要留了字,不管什么内容,都会令几人内疚,可若什么都不留,也会令几人痛苦内疚,长明什么也不说,就送众人玫瑰,便已经是告诉几人,长明不怪任何人。
长孙曜握着长明的手止不住发颤,翕动的唇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长明往他怀中靠,长孙曜轻轻拥住她,一丝哑涩从喉中挤出。
“长明……”
“我也想给你写信的。”
长孙曜眼下模糊,捂着长明拥在怀中,微微仰起脸。
“可是,我醒着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好像也不能偷偷给你留信。”
“孤……”他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以我想,还是不留了,你就在我身边,我想说的话,都可以和你说,也不必写信才能告诉你。”她握着长孙曜的手。
“我想求你一件事。”
“……长明。”长孙曜声音发颤,长明不甚与他说求字,他低首轻轻抵在长明发顶,眼睫颤动着强撑着不落下,眼前模糊不清。
“此事是南楚遗族一众所为……”
长孙曜眼底赤红,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件事不怪他们,他们也在长琊受了重伤,在长琊时,每个人都为我拼了命……你能不能给他们一条生路,我不想他们死,就让他们回家,让他们收我的玫瑰,好不好?”
她清醒的时间虽然不多,可她却也想明白了,如若她的身体是这样的情况,他不可能会让裴修李翊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地回京,裴修李翊他们此刻应该在狱中。
长孙曜拥在她脊背的手颤抖不止。
“长明……”
“对不起,现在还要你答应我这样的请求……”她觉到他的难过哑了声,他难过才令她痛苦,这样的痛远比身上的疼痛难受千万倍,她越发将他紧拥,“我明明知道你很难过,却还是说了这样的话,我……”
“可他们……都不是一个人,他们都有父母……”
长明的声音停顿了会儿
“我幼时常在裴家,少时于裴家家学求学,裴家伯父伯母为人宽厚善良,待我极好,裴修是裴家独子,裴修若去,裴伯父裴伯母必定无法活下去。
“自入京,李家伯父伯母便将我视作李家人,凡李翊所有,李伯父必与我一份,李家曾为我违抗君命,阖府入狱获罪流放蛮荒,这一份恩情我当记得。
“嘉嫔身在后宫,膝下只五公主一女,她将五公主视若明珠,她绝不能失去五公主。韩将军夫妇为国征战半辈子,膝下也仅仅韩清芫一女,岂能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孤答应你。”长孙曜心口阵痛,垂眸颤声重复,“长明,孤答应你。”
“对不起,”长明声音哑涩,可下一句却那样清晰有力,“我爱你,长孙曜。”
……
进出的宫人脚步声都压得极轻,饮春薛以随在长明长孙曜二人身后,长明点一二物,身后便有宫人无声上前收取装入箱屉。
长明说,去西陵湖看雪。
饮春头低得很低,眼睫湿了一片,将长明指尖点过的雪裘取下,长明立在扣雪裘的宝石扣前,久久没有选出,一排二十盒,盒盒装盛二十只样式不同的珍珠宝石玉扣,珍珠、美玉、彩宝、珊瑚应有尽有,或花作,或錾刻,或镶嵌……
“都带去西陵湖,好吗?”长孙曜以为她无法作出选择。
长明愣了一下,微笑着看向长孙曜:“太多了,我戴不了这么多。”她看得他眼底愈发重的赤色,又一下垂下眸,目光落在长孙曜生辰时送她的那一盒宝石扣,她与长孙曜上回在西陵湖时,她戴的就是这盒中的红宝石扣,指尖一点,带着笑意的声音微微颤:“带这一盒,我要这盒。”
她说完话,牵着长孙曜回身走回寝殿,慢慢走向她的妆台,她平日常穿戴的衣裙珠宝大多放在寝殿旁的偏殿,但有些独得她偏爱的饰物,她收在了妆台匣中。
长明将台面下的一只锦缎宝盒取出,她没有打开确认盒中物,只将宝盒与了饮春。
“这个也带上。”
长明以往梳妆时,不管用与否,每日都会打开这只宝盒,是以饮春清楚地知道盒中所装之物——那是一整套的如同长明眼眸一般颜色的浅琥珀色珠宝首饰,是长孙曜在大婚送与长明的礼物之一。
长明眼前眩晕几瞬,微颤的手扶落在妆台,长孙曜轻拥住长明,扶着长明在妆台前坐下。
长明没有看向镜中的自己,她垂着眼眸缓了一会儿,气息凝滞地低道:“我觉得有些累了,我先睡一会儿,等我醒了……等我醒了,我们再去西陵湖看雪,好吗?”
她说完,又摇头说道:“不,让扁音给我取些药,我喝些药再睡,也许……也许喝完药,我也不累了,便也不想睡了……”
饮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下,她低着头,眼泪砸在地衣消失,颤抖小心地捧着锦盒退后,几要将头埋入胸膛。
喝过药的长明,到底还是睡着了,饮春听到长明再三同长孙曜说,记得叫醒她,她最多就睡两个时辰,睡醒就去西陵湖看雪。
薛以目光短短落在饮春红肿的眼睛片刻,轻轻摇头,饮春低垂着眼退出殿,薛以不敢靠近坐在榻旁的长孙曜,垂着身子,轻手轻脚走向香案,重燃起一块香放入香炉,垂落的珠影随着火光微微晃动,薛以指尖落在香炉盖顶雕刻出的玉珠好一会儿,悄声退出。
殿中重陷入无尽的死寂。
“叭哒——”
长孙曜合握着覆在长明手背的指蓦然跳动一下,他紧攥着长明的手,感触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一丝一毫都不愿松开,他僵硬滞缓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一丝金色彩光在妆台下微微闪烁。
长孙曜握在长明掌间的手蓦然一颤,旋即又再次紧握。
被光影拉得老长的身影一点点靠向妆台,慢慢映上粉壁。
长孙曜半跪下,指尖触碰到錾刻长生藤缠枝纹的金丝小球,心口长生蛊蓦地颤动一瞬,长孙曜呼吸停滞,猛然将生死蛊项链攥入掌中,震颤瘫跪。
*
有什么声音掺杂在呼啸的风雪中,很乱很乱,他没有感觉到冷,反是觉得浑身的灼热,也没有感觉到痛,他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火光挤进他眼前的黑暗,他眼前满脸血污的脸变得清晰,他看到眼前那双涣散的眼眸飞快地失去光亮。
“她要你回去见她……”
滴落的血污糊在司空岁的眼睫,司空岁唇瓣间没有声音发出回答鬼缪,身体猛地被抛出,飞速坠入无尽深渊。
黑衣护卫翻过伏在崖顶的鬼缪,确定鬼缪已经没有气息的同时,一刀迅速再刺入鬼缪心口,快声禀告:“确定处理。”
飘雪沾染长孙无境衣袍些许,他的视线随着滚落的碎石落进深不可见的黑暗中。
收刀护卫快声再禀:“请主上放心,泊山崖下是密林,便不说是个只剩一口气的残废,便是身体康健的武林高手,掉下去也必死无疑。”
长孙无境收剑翻身上马,凛声:“将司空岁的头颅割来京中见朕。”
护卫迅速躬身领命。
另有护卫自林中飞身而出,快声再禀:“回禀主上,附近出现东宫影卫与数支金廷卫,暂不确定其间金廷卫所属单太子,又或是皇后太子各半。”
“回京——”长孙无境眉眼倏压,猛然夹紧马腹冲向山林。
崖上黑影倏然幻作飞出的黑色箭矢般,飞身跟在长孙无境左右,崖上二影伏跪,待听不得马蹄声,起身迅速向崖底之路飞身。
落雪擦过飞速疾行的众人旋舞而起,狂风过罢,又复飘然旋落。
逆飞而来的箭矢自黑暗而出,擦过长孙无境的面庞。
“叮铮——”
玄剑飞旋,倏然自长孙无境身侧打起数道屏障,长孙无境紧攥缰绳,几将身子完全压在马背。
一道银光自穿过飞旋的玄剑屏障,猛然飞向长孙无境,黑衣护卫猛地一剑击落羽箭,翻身带下长孙无境避开紧接飞来的箭雨。
铁石相击打起的火花转瞬便在眼前消逝,长孙无境稍稍起身,身子又倏然沉下。
热流不断自腹部涌出,长孙无境眼前昏黑几瞬,气息低喘地停滞,动作迟缓地摸到刺入腹部的羽箭,唇角洇出的血污迅速滴落,他半跪着躬下身子,扣在箭上的指倏然用力。
血污自纂刻姬字的箭簇滴落在雪地,刺目的猩红。
*
陈炎浑身发抖地探出水面,换了口气费力攀上石桥,震愕环看向四面。
水流顺着四面高耸的黑色石壁缓缓淌下注入清池,散着荧光的明珠嵌落在石壁清池石桥之上,整个王陵笼在淡淡的白色荧光间,八石桥架于八泉之上,又或是八石桥将整个王泉分割成八分,石桥连接至殿中水台,水台四面立着巨大的四神兽玉雕。
水滴落在玉砖“嗒嗒嗒”地响,陈炎喘息看向已经爬上石桥的长孙曜,掌下又一用力,咬牙爬上石桥,他的身体几乎被冰冷的泉水泡到没有知觉,飞羽并着数名影卫旋即浮出水面,压着紊乱的气息攀爬上石桥。
未待陈炎飞羽等人跨入水台,石锁转轴响动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响起。
陈炎脚下飞快,冲向水台那处的长孙曜。
水台的四神兽玉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眼前下坠,轰隆轰隆的石轴声旋转不停,水台顷刻间翻转过来,原立着四神兽玉雕之处,被雕刻精美的玉石书案妆台等替换。
陈炎怔怔收缓步子。
水滴自长孙曜衣袍一滴滴滴落,长孙曜立于书案之前,手执九州司雨佩放入案上錾刻满长生藤纹的玄铁盒凹槽中。
“咔”地一声。
陈炎猛地在长孙曜身后停下步子,玄铁盒四面盒壁散开,露出一卷完好没有风化的帛书。
飞羽自怀中取出琉璃瓶,迅速上前,陈炎回神快速自飞羽手中接过琉璃瓶。
长孙曜屏息颤抖打开帛书,陈炎小心倾倒出琉璃瓶中液,浸向帛书染满血污之处。
帛书之上腾起一小团血雾,带过血污的赤色水液一滴滴砸落玉台,被血污遮盖四百余年的文字,重在长孙曜面前一点点显现。
“生死蛊又为情人蛊,亦为二蛊,不分子母,同生共死……纵无脉无息……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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