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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翔茜突然说。没头没脑的。
“我理解,我是你我也放弃了,他——”
“我不是说这件事,”凌翔茜摇摇头,“是以前。高一的时候。
“我没有什么借口和他说话。高一刚开学一起参加学校读书会,他长得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两眼,他也看我了。你别笑哦,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所以读书会结束后就磨磨蹭蹭不肯走,你真的别笑我。”凌翔茜说着,自己却先笑了,“我从小习惯了男生喜欢我,谁喜欢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来找我说话的,我感兴趣的就说两句,不喜欢的就装傻。我以为楚天阔看我落在最后,一定会来找我的。”
凌翔茜摩挲着自己那杯奶茶,手指在杯壁的金丝凸起上轻轻蹭着。
“结果没有。读书会一结束,他背起书包就走了。”
凌翔茜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一开始只是憋得慌,很气,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他。
“读书会就办了三期,本来就是个学生社团的试点活动,赶上期中考试,参加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后来就散了。最后一期的时候我真的慌了,借着读书的由头,鼓起勇气朝他借了一本书,把这本书当作我们之间唯一的线索,我想,还了再借,借了再还,我不信他还是无动于衷。”
陈见夏忍不住插话,“你喜欢班长,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你?”
“他喜欢我!”凌翔茜真的急了,高声反驳,“他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他后来自己说的!”
“喜欢喜欢喜欢……”陈见夏连忙补救,“我早就看出来他喜欢你了,他就是特别能装。”
凌翔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羞红了脸,陈见夏蓦然明白什么叫作面若桃花,想起李燃曾经对凌翔茜的爱慕,心里又有点憋闷。
“但我还了几次书,他都没什么反应,说几句客套话就道别回班了。每次都是我去你们班找他,别人都说我倒贴。”
可不就是倒贴吗……陈见夏把头埋进杯子里,没说话。
“有一次我真的心灰意冷了。我觉得可能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吧,我再那样下去就真没劲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反正,我也分不清楚,我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不服气他不喜欢我,我自己动机都不纯,干脆算了。以前我都是还一本借一本的,那次只还书,还是托林杨帮我转交的。”
凌翔茜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抿着嘴巴生闷气,沉默许久才开口。
“我没想到,那天广播操课间,他站在后门口,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喊我出来。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过去,问他有事吗,他把我托林杨还的书拿出来,在我眼前晃,问我,你为什么不自己还?”
楚天阔霸道地将书塞到凌翔茜怀里,说:下次你自己还。我要你亲自还给我。
陈见夏怔怔地听着。
她见过楚天阔这一面,他微笑着应付他厌烦的女生时都十分温柔,随便弹普通朋友陈见夏额头一下都能把无意撞见的李燃气到七窍生烟,何况是面对真心喜欢的凌翔茜,必然更在行。她想象得出凌翔茜那一瞬间被撩拨到无法平息的心动。
凌翔茜说话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她自己映在玻璃上孤零零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跑去楼上,片刻后又奔下来,递给了陈见夏一支笔、一张纸和一枝被书页重重压扁的玫瑰标本。
“你把这个还给他吧,”凌翔茜说,“我不想留着了。”
纸上写着凌翔茜三个字,字迹风格有些眼熟,陈见夏想起自己最近在抄的笔记,认出这是楚天阔的字。
“我为了见他,真的找过很多借口。高一一二·九大合唱,我说要联合两个班的班委一起去挑服装和伴奏带,其实我没约二班的班委,到集合的时候,你猜怎么样?”
凌翔茜笑得仿佛杜鹃花开满了眼帘:“他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我说,一班的班委集体放他鸽子了。骗人。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找借口和他单独相处,他和我一样,也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于是就我们两个人,公事公办地,去逛街。说是买合唱服,其实什么店都进,就在一个文具店,我试斑马牌的水笔,怎么画道道都不出水,他突然接过来,在纸上点了两下,笔就好使了,然后……他写了我的名字。
“他说,好看,我送给你吧。”
是笔好看,字好看,还是人好看?
到底还是问不出口。伶牙俐齿如凌翔茜,只是讷讷接过那支并不贵的水笔,低着头说,谢谢。
楚天阔去付款,凌翔茜跑回去,从试笔的那个小本本上将楚天阔写她名字的那一张撕了下来,折痕都不肯留,偷偷放进书包最里面那个平整的夹层内袋里,每天都看一看。
真好看。
凌翔茜仰着头,眼泪扑簌。
楚天阔让陈见夏传达的只有歉意和“我相信你没有作弊”,没有半句提到过挽回,更强调,不必替他说半句解释、体谅或转圜的话。他没资格在自己卸下高考重担的时候,去回过头无耻地把一切都补回来。
他做了抉择。第一堂考完他就知道凌翔茜出事了,林杨和余周周因为担心凌翔茜当场就弃考出门了,他木愣地站在过道,五分钟后下一科目开考,他感觉时间将两侧的墙壁、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墙壁下的课桌椅都拉变形了,从他身旁急速流过。
这时有人说,麻烦你,让一让。
他呆站太久,挡住了其他要去上洗手间的同学的路,人家说让一让,他微笑说哦不好意思。
那个瞬间将他拉回了教室里。预备铃打响,楚天阔回到了座位上。
短短一个秋冬,他因为一次考砸便迁怒进而抛下心爱的女孩,他面对女孩无端坠崖却无动于衷。雪花落下的那天,从邮箱里拿到清华许诺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他突然发现,没了竞争对手,爱情变得那么可贵。
时势戏弄着少年的原则,他既然任其摆布,就没有资格诉苦。他告诉陈见夏,我没有什么想对她辩白的。我做了选择,选择就会失去。
因为楚天阔的嘱托,陈见夏没有任何片儿汤话可以填补对话间的空白,“他也不容易”是事实,可谁的不易对凌翔茜没有意义。她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凌翔茜,想了想,好像能做的只有唯一一件事了。
就是说说她自己。
人与人开通桥梁,总是要站在河岸的两端,朝着彼此的方向各自建造那一半坚实与真诚。
陈见夏说:“我妈以为我跟李燃开房了。
“我被遣送回家那一个星期,没去县一中上学,每天不出屋,因为只要一出房间,她就会骂我下贱。”
她们分享过一首歌,但陈见夏知道她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她听了凌翔茜的苦,于是还给她一份苦,不亏不欠。
黑巧克力热饮都比人生甜。
凌翔茜的眼泪止住了,匆忙打断陈见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她极像楚天阔的那一面又浮上来,“不用,别用惨来换惨,你别用这个安慰我,会后悔的,你别这样。”
说完她又有些眼圈红,再怎么拒绝,还是被陈见夏自杀式的安慰感动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陈见夏站起身,“班长让我给你的东西我带到了,话我也替他说了,就不打扰你复习了。”
陈见夏换好鞋,攥紧书包带,仿佛包里那张写着凌翔茜名字的纸和玫瑰花一起在燃烧,烧得她痛。
拧开门把手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为了安慰你,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你,你想想你拥有的,看看你住的房子,想想你的退路——我知道人总是不满足的,不能用一种难过比另一种难过。但是,你往好处想,你退路比我多,你明白吗?我知道比我好算不了什么,你没跟我比,你平时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你也不会天天想着自己住别墅就开心。我都明白,但你偶尔这么想想,就偶尔。我希望你开心。”
凌翔茜伸出手帮她摘掉了枣红色羽绒服领口钻出的鸭绒:“难怪你和楚天阔是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们有点像。”
陈见夏走出几步,回头望着凌翔茜灯火通明的家,突然想问自己,如果有一个机会,让她变成凌翔茜,拥有同样漂亮的脸蛋和身材、住在这样漂亮的大房子里,但是要被所有人知晓、审视、议论、排挤、诽谤,被深深喜欢的男孩子的反复无常折磨到耗尽自尊,每天坐在露台上喝用瓶装纯净水泡的国外热巧克力还是觉得委屈……她会选择做陈见夏还是凌翔茜?她连在狭小环境里被驱赶回县城都是咬着牙顶下来的,摔了个屁股墩都人不人鬼不鬼了好一段时间,要是像凌翔茜一样,从云上掉下来呢?
凌翔茜被她的家接住了,再也没回振华。
还是做陈见夏吧。陈见夏从县一中爬出来了。
她没去过天上。想去。
第五十章
迷雾
俞丹的身子愈发重,常常在讲课的中途陷入不明所以的沉默,一班的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提醒她。讲类型题时,于丝丝站起来回答问题,被她晾了足足有三分钟。
三分钟后,俞丹才如梦初醒般示意于丝丝坐下:“这种给新闻拟标题的题目,首先不能超字数,有的同学有侥幸心理,觉得老师阅卷时不能一个字一个字数,但是我告诉你们,正式考试时答题纸上是有格子的,多一个格都没有,谁平时练习不严格要求自己,考试时就傻眼。”
下课铃响起,俞丹置若罔闻。
“这道题的叙述对象是长江学者,于丝丝的答案基本正确,但是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俞丹环视全班,没有人说话。
“数字。这则新闻在导语里多次提到了数字,数字加上长江学者,标准答案是:202位新人受聘长江学者。”
同学们埋头记录,陈见夏发现俞丹的目光盯着教室后排的黑板报,茫然空洞,像语文办公室网速下打开的浏览器页面,只有一片白。
“好了,下课吧。”页面终于加载出来了,然而赶在同学们起身之前,俞丹忽然走过去将教室前门合上了。
“接下来两个月,会由十四班的姜大海姜老师给大家代课,我会尽快回来,和大家一起备战二轮复习。”
没有掌声也没有祝福,俞丹自己也没有幸福地提起“生产在即”的任何苗头,在一片事不关己的漠然中,俞丹再次拉开班级门,抱着讲义离开了。
陈见夏回过头,看到黑板报上还残留着“恭贺新年”的主题画报,上面一群小娃娃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喜悦,手拉手向前奔跑。
她正出神,被莫名晾了许久许久的于丝丝忽然赌气踹了一下桌子,陈见夏的水杯再次倾倒,水迅速漫过桌面,冲过笔袋和卷子,唰啦一下浸湿了陈见夏的前襟和裤子。
很多人的目光都被杯子咣当倒下的声音吸引过来,陈见夏没有动,任由温热的水滴在身上,她轻轻地问:“于丝丝,你不道歉吗?”
她们一整个月相安无事了。这一个月对于丝丝来说已经到了忍耐极限——谁乐意挨一巴掌呢?但俞丹会让陈见夏回来,于丝丝吃不准中间发生了什么,是陈见夏爸妈送了礼,还是别的什么微妙的默契——像今天课堂上一样被俞丹说不出滋味的冷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精明如于丝丝已经预感到是后者了。
但她只能等着,俞丹还在,如一开始对家长们承诺的一样坚持到了待产的最后。她起初非常戒备,发现陈见夏和以前一样沉默乖巧,渐渐放松起来。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于丝丝打心眼里不信脱胎换骨这回事。
终于换代班班主任了,谁都知道代班班主任不管事。陈见夏桌上那杯水,她早就想撞了。
直到被陈见夏揪着领子扑到地上。
于丝丝彻底蒙了——这婆娘疯了?
陈见夏毫无预警地跳起来,狠狠地撞倒于丝丝,两人一起摔在水泥地面,因为中间牵绊着椅子桌子做缓冲,摔得并不痛,但陈见夏两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于丝丝动弹不得,只能发狠踢打,双脚把周围踹得七扭八歪,奈何丁点都制不住对方。陈见夏跨骑在她肚子上,坐得实,压得狠,若是扼住她脖子,此刻于丝丝恐怕已经翻白眼了。
然而见夏只是按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看着她,背对窗户,整张脸笼罩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瞧不起我?”她问。
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都能听得大概。
陈见夏笑着问:“你喜欢的男生喜欢我,不服?”
陈见夏:“坑我的加分?”
见夏的拇指掐进于丝丝肩膀,“还带着一群八婆告密,去办公室看我笑话,想我死?
“就你,考南大?想加分?你把我阴走了,拿到加分了吗?加上分你也考不进去啊,于丝丝。”
她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仿佛索命的厉鬼,也不知旁边的同学是没力气还是无心相帮,一群人装腔作势却依然没办法扳开陈见夏扼住于丝丝的双手。
最后把两人分开的还是楚天阔。拎起陈见夏、拉开杀红眼的两个女生并分别推向不同方向,对人高马大的楚天阔来说是小菜一碟,旁边的同学也不好再继续搅浑水,这一次认真帮忙拦出了楚河汉界,但要她们最终停火,总归还是要把一方带出教室冷静冷静的。
他先看了一眼陈见夏。或许是觉得缺席太久的陈见夏需要一个澄清流言蜚语和修复同学关系的机会,于是转向于丝丝,温柔地问:“有没有事?我先带你去医务室。”
但楚天阔还是错判了陈见夏一次。他话音未落,陈见夏就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于丝丝迅速恢复状态,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头发,摘下头花叼在嘴里重新用手抓了抓,李真萍轻轻掀开她校服领子往锁骨看了一眼,说,有点红,没破皮。
于丝丝勉强一笑,含着眼泪,说,不用去医务室,没事。
她留在了充满同情的舆论场,楚天阔也笑着安慰她几句,最后说:“陈见夏有不对的地方,你是团支书,大气一点,帮她把桌子和凳子上的水擦擦吧,高三这么要紧的时间,别在俞老师关键时期因为这点小事给她添乱。”
被殃及的前后桌陆琳琳、李真萍等人积极地按着班长的指示开始进行灾后重建。只有于丝丝第一次没给楚天阔半点笑脸,也没按他说的做——楚天阔的话术她怎么会听不懂,他们是同类,要不是她总控制不住情绪,时时流露出酸劲儿,她可是比楚天阔还知道怎么笑容和煦地拉偏架的。
楚天阔浑不在意于丝丝的脸色。
倒是坐在行政区窗台上的陈见夏在发完疯之后迅速陷入了懊恼和忐忑之中。于丝丝有一点判断是对的,人不会一瞬脱胎换骨,那是电影里的事,真实的人生是绵长的,反复逡巡,不容细看。
“我是不是疯了?你也觉得我太冲动了吧?”她问。
楚天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