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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娆一听,忙手脚麻利地把缠在江璃脖颈间的绷带系上扣子,跟着他出去。

江璃从驿官手中接过奏疏,展开,飞速地从头扫到尾,神色越发凝重。

宁娆就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抻头看奏疏上内容,心中又惊又惧。

罗坤所部突然在函关发起进攻,淮西军全力应敌,虽人数多于对方,但对方军中出现了不畏死痛的奇兵,攻击力甚强,淮西军节节败退,唯有退守渔关。

这所谓奇兵应该就是卫昀口中的蛊人。

宁娆敛目,思索着解决之法,忽听江璃冲身边的禁卫道:“收拾东西,朕即刻启程赶回南淮,给宁大夫去信,让他派军增援淮西军,务必守住渔关,等朕亲临。”

禁卫应是,各自散开,去做准备了。

江璃回身正想冲宁娆说些什么,禁卫来报,说是外面有两个人自称是从南淮来的,想要见孟姑娘。

宁娆和江璃皆面露疑色,这个时候会是谁?

禁卫将那两人带过来,待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宁娆奇道:“雍凉?钰儿?”

正是陶公村一别,数月未见的雍凉和孙钰儿。

一向沉稳雅静的雍凉脸上满是焦虑,甚至顾不上与他们客套,直接道:“淮竹公主呢?我有要事要见淮竹公主。”

外面动静这么大,孟淮竹和陈宣若理当被惊动了,两人推门出来,雍凉和孙钰儿直接迎了上去:“公主,不好了。胥仲征得了长老的同意,要开蛊室,青衣使正在与他周旋着,暗中命我们来向公主报信,请公主火速赶回南淮主持大局。”

孟淮竹思忖片刻,冲江璃和宁娆道:“胥仲一定是为了练蛊人才要开蛊室,蛊室中饲有百蛊,剧毒无比,一旦被他拿出来加以利用,必定死伤无数,我这就赶回南淮,有任何情况会以书信告知。”

她正想跟着雍凉走,江璃叫住了她。

“不急在这一时了,你且等两个时辰,让你义父雍渊陪你回去吧。”

一听他提及义父,孟淮竹和宁娆的眼睛都亮了亮,听江璃继续道:“押送高兆容来影山的禁卫顺道把雍渊也带了过来,他与师父是故交,如今暂住影山。朕这就命禁卫上影山送信,让他来找你回合。”

孟淮竹默然片刻,抱拳,冲江璃郑重道:“多谢。”

江璃冲她轻勾了勾唇角,算是回应了。做完这些,他回过身抓住宁娆的手,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陪着你去淮山祭拜你的父亲,一定。”

宁娆恍然,原来自离开长安之后短短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变动,疲于应付之间,江璃还记得宁娆最初来南淮的目的。

心中愈是温暖,那股不舍便愈是浓郁。

她探出手抓紧了江璃的手腕,轻声道:“你要保重,不许受伤。”

江璃微笑着冲她颔首,腕子一扭,反抓住她的手,攒在手里反复揉捏……

在一派温脉含情中,马蹄声由远及近,禁卫遥遥张望,奇道:“大黄门……”

来的是崔阮浩。他自来了南淮之后便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因而江璃和宁娆来影山时并没带他,这会儿看见他出现在这儿,脸色还带着病容,连踩着脚蹬子下马的身形都有些虚浮,好像随时会一头栽倒似得。

江璃蹙眉:“你不好好在行宫里歇着,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有什么要紧事急成这样?”

崔阮浩一脸焦色,刚想说,乍一发现陈宣若也在,颇为顾虑地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璃没耐烦道:“朕要赶回南淮清点三军,迎战渔关,没有时间耽搁,有话快说。”

崔阮浩面含忧怆,终于磕磕绊绊道:“长安传来消息……陈家遭遇劫杀,端康公主和白杨公当场毙命,陈贵女不知所踪?”

“你说什么?”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安安静静的陈宣若猛地冲上前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崔阮浩跟前,他颤着手抓住崔阮浩的胳膊,嘶哑着声音:“这不可能,不可能……”

江璃望着陈宣若伤心的模样,亦流露出担忧与怆然的神色,他前进一步,弯了腰,正想冲陈宣若说些什么,禁卫恰在此时过来,单膝跪地,干脆道:“陛下,已收整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想起百里之外,两军对阵厮杀的惨烈,想起那濒临失守的渔关,江璃强自把泛上来情绪压下去,恢复了一派公事公办的冷面,脑筋清晰缜密地做了一番部署,给陈宣若多留了几十名禁卫和几十匹快马,方便护送他尽快赶回长安。

做完这些,他轻抚了抚陈宣若的肩膀,想要跟他说‘节哀’,却又觉得节哀二字似乎有着难以感同身受的疏离。这样的祸事在眼前,又岂是那么容易能节哀的?

他想再说些安抚他的话,可禁卫又来催,天色渐晚,兵荒马乱,若是走夜路回南淮怕是会有危险。

江璃只得作罢,将手从陈宣若的肩膀上拿下来,转身走。

他自宁娆身前走过,没忍住又抓住了她的手,虽然步子未停,却不由得减慢了速度。那柔软温暖的柔荑从他手心里一点点滑出去,连带着他的心里似乎也渐渐空了一大块。

他不敢再去看宁娆的脸,头也不回地走到外面,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迅速消失在宁娆的视野尽头。

宁娆深吸了口气,转身去看陈宣若。

孟淮竹蹲在陈宣若身边,伸胳膊揽着他,低声说着些安慰的话。

可这些都是徒劳,陈宣若眼神空洞,泪水毫无阻滞的从眼里淌出来,流了满面。他喃喃地重复这一句话:“我要回去,我要回到他们的身边。”

孟淮竹满目关怀,神色却满是失落,他一心想要回长安,可这个时候,她却不能陪他。长安距此千里之遥,陈宣若又沉浸在丧父母的哀痛中,这是他最脆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可是她却不能陪在他的身边。

他曾在她最危难最孤弱的时候施以援手,曾为了她将自己的富贵前程全都搭上,可是她却丝毫不能回报她。

在孟淮竹难过之际,雍凉眼见着江璃已经走了,想到如今南淮的情形,心中焦急难耐,虽知不近人情,但还是没忍住,上前提醒道:“公主,我是不是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启程了……”

孟淮竹的身子颤了颤,隔着半张面具,犹能看出一双泪目中满是煎熬。

宁娆在一旁看着,突然上前一步,道:“姐姐,你陪宣若回长安吧,我替你去南淮主持大局。”

此话一落,众人皆惊。

雍凉道:“这怎么可能?”可说了,他看着宁娆的那张脸,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这也未必不是良策。

孟淮竹抬头看向宁娆,自己的手还与陈宣若的紧紧握在一起,难以拆分。

她默了默,几分挣扎犹豫,几分心动,竟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让阿娆去吧,我陪她一起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江偃面容冷淡,无甚表情,仿佛刚刚奔出去的那个几近崩溃的脆弱少年是另一个人。

他走到宁娆身侧,用平缓的声调冲她道:“我不敢保证一定将你护得严严实实,可是我敢保证,只要我活着,管他什么龙潭虎穴、三头六臂,谁也别想伤你。若是有人能伤到你,那一定是我已经死了。”

在过去的年岁里,江偃曾经无数次的对宁娆说过各种甜言蜜语,或是吊儿郎当信意拈来,或是真情挚意指天立誓,只是宁娆从不接甚至到了后来还会严肃词正地斥责他胡来。

在她的记忆里,江偃就是一个洒脱恣意带着孩子气有些任性的少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冷静沉定的样子跟她说这么一段话。

第88章 ...

好像那个顽劣洒脱的少年郎在一夕之间长大了……

宁娆觉得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就好像噎在了喉间,说不出来了。她看了看孟淮竹,见她还紧攥着陈宣若的手,望着陈宣若伤慨的模样,一脸的担忧焦灼。

“姐姐,就这样办吧,趁着义父还没来,你将南淮的情形大体说给我听,捡重要的,主要是你和胥仲之间的一些事,剩下的路上雍凉和钰儿再慢慢跟我说。”

孟淮竹抬眸望向宁娆,又看了看自己身侧的陈宣若,默然片刻,下定决心,站起身,拉着宁娆进了屋。

斜阳渐西,一阵马蹄惊踏,雍渊到了。

他来时正碰见雍凉和钰儿守在屋外,本是沉敛凝重的面容,可一看见雍凉,这份沉静便崩了开,透出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雍凉站直了身子,朝他过来,端袖微躬了身,轻轻道了一声:“父亲。”

雍渊凝睇着他看了一会儿,沙着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

自云梁灭国后他们便父子分离,雍渊带着淮竹一路北上,四处招敛从前的云梁旧部,为复国而准备。那时雍凉尚且年幼,自然不方便把他带在身边,便将他寄样在了离南淮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此后十几年,由他在那里长大,雍渊再没有回去过。

一直到了几年前,大魏新君登位,云梁人的处境愈加艰难,淮竹麾下的主力逐步从长安撤回了南淮,机缘巧合之下,淮竹重遇故人,与雍凉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

纵然这样,可雍渊始终坚持不许雍凉参与云梁内部的事务,只想让他在穷乡僻壤里安安稳稳当个银匠,故而,此时他出现在这里,雍渊自然是要问一问的。

雍凉默然片刻,道:“南淮那边出了些事,胥仲说动了长老们要开蛊室,青衣使让我和钰儿来寻公主,请公主回去主持大局。”

“开蛊室?胥仲他凭什么!”雍渊怒道:“蛊室历来只有孟氏王嗣才有资格开,就连两位公主都是没有资格的,胥仲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雍凉道:“胥仲在长老们面前惯会演戏,一会儿说自己苦心寻找天泽太子多年,始终杳无音讯,恐怕太子已不在人间。一会儿又说非常时期用非常法,如今大魏内部烽烟不断,正是云梁趁隙崛起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时机恐怕会追悔莫及,长老们受他蛊惑,最终同意他开蛊室了……”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孟淮竹和宁娆从里面出来,两人冲着雍渊揖礼,道了声:“义父。”

雍渊只扫了她们一眼,便直冲孟淮竹而去:“淮竹,走,咱们尽快赶回南淮,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胥仲,不能由着他来。”

孟淮竹站着未动,略微低了下颌,突然弯身跪倒在雍渊面前。

雍渊一愣,忙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孟淮竹稳稳当当地跪着,道:“淮竹自私,这一次不能跟着义父回去了。我……”她看向身侧的陈宣若,他犹然沉浸在失去双亲的伤悒中,一双眼眸如蒙了层灰霭,暗暗淡淡,但唯有看向她的时候,那厚重的灰霭之后还能依稀透出些光亮来。

她攥紧了手,下定决心道:“我要陪宣若去长安,不能跟义父回南淮了。”

雍渊像是被她弄懵了,一时辨别不清她的意思,愣愣地问:“你去长安,那南淮怎么办……”

宁娆道:“我替姐姐回南淮。”

“你替?”雍渊放开孟淮竹,抬起头看向宁娆:“你怎么替?”

宁娆道:“我以姐姐的身份替她回去,我们两本就一模一样,只有小心行事,别人是认不出来的。”

“胡闹!”雍渊终于弄明白了她们的意图,厉声斥道:“南淮的情形如今凶险万分,复杂万分,即便是淮竹去都未必能应付得了,你去?你去不是羊入虎口,等着胥仲把你一口吞了!”

宁娆深吸了口气,将孟淮竹扶起推到自己身后,在雍渊炽盛的怒气里耐着性子道:“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宣若的父母突然遇害,他必须要尽快赶回长安主持丧仪,这个时候姐姐怎么能抛下他一人?”

“怎么不能?”雍渊视线凌厉地扫向孟淮竹:“你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吗?你有资格在这个时候顾念儿女情长吗?这么长时间,你是把自己身上的担子肩负的责任都忘了吗?”

“可是姐姐已经牺牲太多了!”宁娆沉声道:“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她也只是一个姑娘家,她也有资格让人疼让人爱,难道为了一个已经破灭的云梁的尸影残骸,搭上了前二十年不够,还要把姐姐的后半生也搭上吗?”

雍渊凝睇着孟淮竹,也不知是宁娆的诘问太过锐利,还是他想起了这些年来淮竹所经历的辛酸与困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宁娆见他有所松动,忙紧追直上,语气殷切道:“义父放心,我会让景怡和我一起去,胥仲对景怡多少还是有些顾念之心的。有你,有雍凉和钰儿,我相信,在胥仲面前不至于毫无胜算。”

她说着,悄悄摸到了孟淮竹的手,安慰似得捏了捏。

雍渊缄然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既然你们如此坚决,那就依着你们的意思办吧,左右我也说服不了你。”

两人俱是松了口气,道:“谢义父。”

雍渊依旧是摇头,颇为担心地看向孟淮竹,道:“长安的情形如今也不甚清明,你这一去万事得多加小心,还有……面具总是要继续带着,小心别暴露了阿娆的身份。”

孟淮竹一一应下,目光柔软,充满牵念:“义父和阿娆也要多加小心,蛊室、云梁固然重要,但危机时刻还是要自己的性命为重,希望我们来日都能安然无恙地在此相见。”

两人也应下,又各自嘱告了几句,便告辞,一路往北,一路往南。

南淮距此不远,快马加鞭在迟暮时分便赶到了离淮山不远的一个山坳里。

天色暗沉,遥遥天际,深深的蓝色与微弱的白光融为一线,在山峦深影里渐渐西沉,是即将要被黑暗所吞没的前兆。

不知为何,白天时不觉得什么,可眼见着天要黑了,旧国族人们近在眼前,宁娆莫名得开始紧张。

他们五人停马在山坳前,便立时有穿着蟒袍、带着垂穗绸帽一身云梁装扮的人上前来牵过缰绳,引他们入内。

山坳前是一片密林,因是隆冬,草枯叶落,整片树林里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横斜,不胜萧索。再往里走,便有缕缕细雾飘出,起先只如炊烟般轻薄,可渐渐,越来越浓,如深处迷障雾霭中,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了。

宁娆不由得警钟大作,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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