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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敏感的江璃却读出了另一番意味:她其实一直不曾释怀,他赶走了稳婆,将要临产的她扔在宫里独自去景陵,这一切恰又发生在他们因景怡而起龃龉的时候,她是不是觉得那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其实就是她的枕边人。
她劝他不要追查,其实是已在心里认定了真相,认为没有追查的必要了……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何她看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沉寂、落寞?
仿佛一把利刃插入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痛不可扼,他倏然挥袖扫落了龙案上的奏折,黄锦封的本子七零八落了一地,他凝着宁娆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查,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我一定会把证据和主犯都带到你的面前,让你知道并不是我……
我……怎么会想让你死?怎么可能?!我……如何舍得……
江璃深吸了一口气,放柔缓了声音道:“对不起,阿娆,我不是想对着你发脾气。”
宁娆冲他轻挑了挑唇角,浮掠起一抹极浅淡的笑,弯身将被他扫落的奏折一本一本捡起来。
……
朝中的局势越发恶劣,江璃始终寸土不让,哪怕刑部、大理寺的查证始终一无所获……
君臣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是在七月十五的议事殿听政。
江璃自登基后拟定了关于税负新政,涉其中的六部朝臣都应出席禀奏,可偏偏那一日大半朝臣告假,偌大的议事殿只稀稀落落地跪了些无关紧要的人。
九层御阶之上,江璃的手攥紧,青筋绷起,骨节被撑的森白。
朝会过后,安北王留了下来。
王叔年事已高,总还有几分体面,不免对着天子谆谆劝道:“臣知陛下怜惜皇后,可若要为了一个妇人而与群臣为敌,那与当年先帝偏宠滟妃、祸乱超纲又有何区别?况且……这案子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陛下就能肯定刑部、大理寺负责查此案的官员就是和您一条心吗?”
御座上的江璃缄默不语,紧攥起来的手缓缓松开。
那日他将自己关在宣室殿里整整六个时辰,不吃不喝,紧闭殿门。
崔阮浩怕出事,命人去将宁娆请了过来。
宁娆进去时江璃正坐在南窗下的地上,纁裳墨缎铺陈了一地,腿蜷起,手搭在膝上,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他听到响声甚至没有抬头来看一眼,只低着头,仿佛在出神。
宁娆从案台上摸出打火石,陆续点了几根蜡烛。
昏黄的光亮透出来,在地上勾勒出江璃沉默的影子。
“我不是一个自幼长在长安的太子。”江璃突然说话了,可他没有抬头看宁娆,只凝着地面,仿佛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六岁被赶出长安,十六岁才回来,偌大的帝都,没有一点根基。太傅死后,满朝文武中甚至连一个我可信任的人都没有……”
他轻笑了笑:“我是天子,天子又如何……”
洒下一片阴翳,宁娆蹲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都会过去的,你会成长,会一天天的变强大,总有一天会乾纲独断。”
江璃凝睇着她的脸,突然说:“我将稳婆赶走是因为她们中有人穿着浸泡了堕胎药的衣裳接近你,那些时日你总是身体不适就是这个原因。崔阮浩暗自带人搜宫,怕惊着你,才没有对你说。”
“我在离宫之前问过太医,他们都说你会足月生产……我至多去三天就会回来,没想到……会出后面的事。”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凝着宁娆的脸色:“你信我吗?”
宁娆一怔,缓缓笑开:“我自然是信你的。”
江璃倾身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低沉地想,信我么?是我让你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却是景怡冒死为你带来了太医,在你的心中一定是会为景怡留下了位置。
不管是你,还是父皇,你们都是牵挂着景怡的,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
晨起,清泉寺三百寺众诵经祝祷,礼乐奏了三阕,阳光阜盛,春祭启。
宁娆和江璃着盛装率百官拜列祖列宗,拜四时之神。
当祭品送到祭台上,礼官开始诵读祝祷之词,宁娆偷偷看向江璃:“我昨天问了玄珠,这个月的月例还没发,可不可以先给我这个月的,从下个月开始扣?”
江璃目不斜视,端平前方,干脆利落道:“闭嘴!”
宁娆没劲地剜了他一眼,把头转回来。
偏那祝祷之词太过拖沓冗长,念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念完。
宁娆的身上穿了十二件礼服,头顶足金凤冠,在太阳底下晒得燥热,汗濡湿了里衣,紧拘在身上,难受,太难受了。
她又开始偷瞟江璃,发觉他在垂毓冕冠的掩护下偷偷闭上了眼,忍着笑问:“还得念多久啊?”
江璃站得八方不动,雍容地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宁娆瘪嘴,不死心地问:“从下个月开始扣,好不好?我长到十五岁,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她没指望江璃能搭理她,就是闲的无聊,想撩拨撩拨他。
可没想江璃突然开口:“好。”
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江璃接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准你从下个月开始扣。”
宁娆忙不迭想点头,可是头饰太沉,根本点不动,只能殷勤的热情的死命眨眼。
虽然江璃始终闭着眼,也看不见她眨眼……
“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想要害死你,你会信吗?”
宁娆开始捉摸,昨天小静就非常激动、真诚地跟她说这皇帝不是个好人,想害她……当时她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地就来找江璃算账了,该是信了吧……
不对,要是信了还问个什么劲儿,就是觉得可疑才问的吧。
她敛着袍袖,笃定地说:“不信。”
江璃睁开了眼,歪头看她,隐有熠熠神采溢出:“为什么?”
“我觉得吧,你这人虽然脸冷了点,话少了点,性子又有那么点别扭,但对我还是挺好的。你要是想害我,对我这么好干什么啊?你都是皇帝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江璃看了她许久,面上一扫沉暗,透出些清亮来。
宁娆觅得了一些愉悦,觉得他心情还不错,忙追问:“可以从下个月开始扣了吗”
江璃又瞥她:“你该不会是为了讨我开心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宁娆满脸堆笑:“我要是再说些好听的,逗你开心,你会不会就不让我赔了啊?”
江璃干脆道:“不会。”
哼!
宁娆扯着祎衣袖子,气道:“再有人跟我说你要害我,我就信了。我不光信了,我还要找你拼命,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
礼官诵祷和乐音同时戛然而止。
周围恢复了一片静谧,因此那句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格外清晰的散了出来。
她和江璃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清泉寺高僧。
而且……离得不太远。
第18章 情敌...
宁娆觉得自己脖子发僵,脑子里如飞进了几只蜜蜂嗡嗡作响。
礼官将典册合上,便有人将司戊鼎抬到祭台,内侍呈上谷粟稻麦,要宁娆和江璃置入鼎中。
宁娆拿起一颗满穗的麦子,偷偷看了一眼江璃,他朝她翻了个白眼,敛袖将稻谷放到鼎中。
她又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文武朝官和清泉寺高僧,他们察觉宁娆在看他们,甚是整齐划一地深躬身,低头,恨不得将脸埋进土里,再在自己头上竖几个字——我什么都没听到。
宁娆轻微地叹了口气,在礼官的指引下将麦子放入鼎中。
再经叩拜、礼祭、添飨……春祭礼成,内侍引着宁娆和江璃去厢房稍作休憩,便可直接起驾回宫。
百官将要散去时,陈宣若瞅准了时机快步走到宁娆跟前,笑得眼冒桃花:“娘娘,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娘娘!”
宁娆将拳头握的咯咯响,咬牙切齿地瞪他,陈宣若依旧幸灾乐祸,笑容不减,却畏惧她的拳头,身形一闪,溜了。
唉!
宁娆抱住厢房的穹柱,将脸贴在上面,愁眉苦脸地叹气。
江璃自斟了一杯茶,瞥了她一眼:“你还有脸在这儿唉声叹气,我的脸全都被你给丢尽了。现下那帮人在背后指不定怎么编排议论我呢。”
“我冤!我太冤了!”宁娆跺脚:“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啊?什么时候踹过你啊?我跟你打架我连三招都接不住,好不容易放句狠话还被那么多人都听去了,平白担了个凶狠的恶名,还这么名不副实……”
她眨了眨眼,从柱子后探出头来,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两再打一架,你让让我……啊!”
江璃饮了半杯茶,将茶瓯搁回案几上,径直起身,过来揪住宁娆的耳朵,边拖着她往外走,边道:“你给我老实点,回宫以后好好喝药,好好学宫里的规矩,少出幺蛾子。”
宁娆边往外拽自己的耳朵,边哭丧着脸道:“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怎么跟我爹一个路数,都喜欢揪我耳朵……”
江璃突然停住,将手收回来,看宁娆:“你爹?”他拧眉:“我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
他垂眸思索片刻,倏然瞪大了眼:“猫!”
大喊着狂奔了出去……
宁娆望着江璃的背影,幽幽地摇了摇头,难不成傻还能传染么……
猫没事,被崔阮浩养的毛色软亮,油光润滑。
雪白团绒似得趴在绣榻上,抻着脖子啜饮凹碟里的牛奶,屁股一撅一撅甚是惬意的模样。
江璃摸了摸它,正要再添点牛奶,崔阮浩忙道:“陛下,够了,现在还小喝不了这么多。”
正说着,内侍来禀:“端睦公主和南贵女求见。”
江璃抚摸猫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向殿门,见檐下果真站了两个人,稍高些的是他的姑姑端睦,一袭宝蓝缎衣用金线绣了整幅的鹿纹在上面,稍矮些的大概就是南莹婉,一袭玉色折枝纱襦裙,半端着臂弯,阔袖刚刚及脚踝,一如既往的素净。
崔阮浩仔细觑看江璃的脸色,试探道:“奴才亲自请进来?”
江璃点了点头。
他对这位姑姑和表妹总是与常人不同,不光是因为亲缘所在,更重要的是她们是太傅南安望的妻女。
当年江璃被滟妃嫉恨算计,小小年纪要被逐出长安,满朝文武畏惧滟妃威势,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替他说一两句话的。
只有太傅南安望不惧强权,放弃了如日中天的大好前程,将妻女丢在长安,保护着年幼的江璃一路往那穷僻的沛县而去。
在沛县的日子也并不安稳。
沛县毗邻南淮,多有云梁人出没,其中不知藏了多少滟妃的杀手,明里暗里想要江璃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