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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 上好的金丝炭在铜鹤暖炉中冒着细而微弱的烟,尚及炉顶, 便被吸入炉身之中,沉入炉底的水盘,半点也不污室中空气。更室墙以椒和泥涂, 取其温而芬芳,遂室中暖融, 如是春生。

床榻之上,夫妇二人被这声响惊动,不约而同睁开眼来。然, 王玉溪目光清明,周如水却仍是懵懵。就见她枕在王玉溪右臂之上,双眸微眯, 上身覆着薄纱,待听清是王子楚的声音,微蹙的眉头才缓缓松开,复又闭上眼,搂着王玉溪的手臂,白皙的脸庞再一次陷入他的臂弯之中,懒洋洋道:“哪是鱼儿急,全是他急!如此,今日倒是起的比鸡鸣还早些。”

闻言,王玉溪垂下头来温柔看她,一只手轻轻抚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额,如若星辰的眸子才慢慢望向门边,早有预料般地笑了笑,朝门外慵懒说道:“阿楚,今日早起,也算造化了你。为兄昨夜所书文章正在几上,如今墨迹已干,你便去誊写一番。待得全得背诵,便可去收网拾鱼了。”

他低沉磁石的声音缓缓传入王子楚耳边,如是惊天的霹雳,小童双目瞪圆,正想说话,便听室中又道:“莫闹了,你阿姐睡得沉。”

听了这话,王子楚果然抿了嘴,只好乖乖应了声:“诺。”恭恭敬敬地对着房门一礼,迈着小短腿,便垂头丧气地朝院中走去了。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这一脚踏下去,直是覆住了小童的鞋面,好在皮屦御寒防水,遂小童无知无觉,因是踏在雪地上吱吱作响十分有趣,还原地蹦了几回。

院中搭着个草棚,因是冬日,草棚四面都围着厚厚的棉帐,小童仗着自个个子小,连帘面都不打,猫腰便从棉帐缝隙中钻入了棚中。抬眼见几上那尚散着墨香的竹卷,小童的面色变了又变,亮晶晶的眼眸眯起似猫儿一样,极是用力地跺了跺脚,半晌,才虎着脸,唉声叹气,奶声奶气地道:“良如玉石需磨难,小五定是玉石,才会受如此磨难!”

小小王子楚哪儿斗得过经天纬地王三郎,原想着早起就能吃着鱼儿,没想,却陷入笔墨之中,只好埋头誊卷。

室中,周如水闭着眼靠在王玉溪怀中,因着这事儿笑出了声,声音慵懒妩媚,贴在他心口道:“你也是焉坏,就是讨你拎个渔网,还需背诵文章。”

闻言,王玉溪亦是笑,一手搂着她肩,一手抚着她的发,贴在她额间道:“你是我的心头肉,半点不舍搓摩。他尚为璞玉,倒可搓摩一二。”说着,一双大手绕过她的腰肢,勾住她的腰,清雅一笑。暗室之中,香气萦绕,他就贴在她耳边,摩挲着她白嫩的下巴,低低问道:“身子可爽利了?”

周如水被他掐在软处,全是动弹不得,听他声音略带暗哑,说不出的蛊惑动人,拂在她耳畔,痒痒的,不得已睁开眼来,眼中透着艳,娇软的嗓音都发着颤道:“可闹不得了!小五聪慧的很,不下一个时辰定能背个滚瓜烂熟,到时你我可不得……”

“可不得下不来榻了?”她在他怀中,便如白玉做的似的,王玉溪嗅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深深一吸,闷笑。在她的嗔视中,放她一码,温柔说道:“不闹你。”说着更是轻拍她的玉背,体贴道:“夫人再歇一会,待得醒来,我为夫人着衣画眉。”

果然如周如水所言,不过一个时辰,王子楚便兴冲冲来到门边,小童腰背挺得笔直,真是倒背如流。王玉溪隔着房门听他对答,他倒也算有些急智,样样都答的上来。如此,王玉溪也再不为难他,朝他招手,命他进门。

彼时,小童一跨入房中,便就带进一股凉气。见此,周如水不顾王玉溪正为她画眉,忙也朝他招手,搂着小童入了怀,一面搓摩着他的小手一面关心道:“怎的这般寒?”

王玉溪道是那文章是昨夜所书,实则是天尚未亮才出屋写的,自然也在棚中生了炭取暖,又放下了四面棉帐,哪能真叫他小小一人儿在寒风中瑟缩。只这般王子楚的手仍这般凉,她倒唬了一跳。便见小童羞涩一笑,享受着她为他搓着手心,笑眯眯道:“地上的雪可厚了!小五捏了个阿姐!”说着,又软软看她一眼,好不害臊道:“未有阿姐美。”

这模样在周如水眼中实在讨喜,却对王玉溪而言实在碍眼,便见他顺长如玉的手指捏着青黛在黛砚上慢慢研磨一番,又执在手中,睨小童一眼,似笑非笑,意有所指朝周如水道:“夫人何以远君子而近小人?”

周如水听着发笑,便将脸凑上前去,靠在他手前,轻道:“色无需太浓。”

话音未落,就见王子楚仰头看来,明是奶声奶气,却是振振有词道:“阿兄何以欺吾年少,吾今日是个小人,来日便是个丈夫。彼时定能与阿兄一般!高逸修长!”说着,更是神气十足地窝入周如水怀中,也不顾周如水如何作答,朝王玉溪做鬼脸道:“然,不论何时,阿姐定是欢喜小五多些!”

他如此挑衅已不是一回两回,王玉溪挑眉,面上是惯常的闲适超然,垂眸认真为周如水画眉,见招拆招道:“即如此,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今日份的饴糖,当让予你阿姐才是。”

果然,这话音一落,先头还神气自得的王子楚立马蔫头巴脑了。

这次第,眼见着王子楚又吃了瘪,周如水再不能忍,真是笑出了声来。那笑声脆脆,直是比屋檐那护花铃随风飘动的铃角还好听上许多。

这日,直是食过午膳,三人才往河边去。彼时,如是棉絮的落雪虽是停了,午后的阳光也落了一地,却推开门来看,四下却仍是厚厚的一片积雪。院中的梅花也被压弯了枝头,如是自怨自哀的娇俏女郎。

王子楚倒是不知寒不知冷的,房门一开,如是脱兔,拔腿就想往外跑,好在周如水眼疾手快,直是拉着他戴了顶暖帽,才放开手来。

这才要跟着迈出门去,她却又被王玉溪搂住了细腰,便见他拿了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在手中,一面为她系上,一面道:“也管顾些自个,你惧冷,再带上个手炉。”

这模样十分严肃,却又分外可亲。

周如水对上他这如是严父的模样,心中暖融,抬手去抓他的手,不免就拧眉,璀璨的明眸盈盈望着他道:“这些天来,气候一日比一日凉,夫君的手怎的也一日比一日凉了?”说着,索性紧紧拉住他的手捂入怀中,心疼道:“你昨夜才睡了几个时辰?夜里去小五房中为他盖被,天未亮又早起为他备下功课。”言止此处直是看他一眼,那模样,既纯又魅,声音都像食了饴糖般甜腻,轻轻嗔道:“今个夜里,不许闹了。”

彼时,王玉溪冰凉的手掌被她紧紧握住捂在心口,她沉实的温热的心跳隐隐跃动在他手背之上。

四目凝视,因着她关切的注视,王玉溪的眸光愈发地隽黑而安静了下来,心中有些沉重,望着她却是勾唇一笑,靠近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须臾,闭上眼,低头吻她温热的唇,漫天冰雪,苍茫高山之上,他就在屋前,慢慢对她说道:“阿念,咱们生个与你一般,玉雪可爱,聪慧安静的小女郎罢。万莫得个与阿楚一般活蹦乱跳的小郎,不过眨眼,便能没了踪影。”

王子楚可不是眨眼就没了影了么?他迈着小短腿跑的飞快,因是头顶多了个暖帽,不若此,还能更快些。王玉溪与周如水放任他胡跑,一是因深冬已至,庐临山脚的山民都不再入山。二因河面结冰,小童身量尚轻,不至生出祸患。三更因王玉溪深谙奇门遁甲之术,早在山口四面都布下了迷阵,等闲之辈难以入得。

便这般,待一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马蹬声,入山以来常不见外人的王子楚也是唬了一跳,不多时,便见不远处的草木动了动,紧接着,一儿郎轻裘缓带,宽衣穿屐,牵着匹黑色骏马自林中狼狈走出。见此,王子粗大眼一转,想着阿兄教导过凡事不敌,走位上计,正要猫腰溜走,却见这儿郎身后走出一熟悉的身影,那墨袍黑裘,疏眉目,美须髯,容貌俨然的文士,显然是常与兄长一块下棋的冯家阿叔。

见此,王子楚再也不躲了,咧嘴一笑,熟捻地便朝冯樘跑去,扑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喊道:“世叔!您怎的来啦!寻三郎下棋么?”

他如是个小炮仗般冲上前来,直是吓了冯樘身前的南宫祁一跳,待看清他小小一儿郎虎头虎脑神气自信的模样,不由挑挑眉,怪声怪气道:“呦,小五郎这炮仗似得脾性还未吃够闷亏呢?”

却王子楚哪里理他,便见冯樘朗声一笑,弯身捏捏他的脸道:“是阿楚呀?可不就被你给猜准了,世伯闲来技痒,却竟苦无对手。蕴之难寻,便寻你阿兄来了。”

说着,牵着王子楚的小手便往前走,待得近到宅前,极目一眺,又是一晒,忽然停步。这才回首朝南宫祁说道:“倒是王三会享清福,凡宅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汗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为最贵地。他这居所,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实是占了块宝地了,真乃神仙之所了。”说着,低头看向被他牵着喜气洋洋的王子楚,揶揄道:“阿楚跟着三郎,可不是做了小神仙?”

第198章 浮生若梦

风声夹杂着雪气, 十分的寒凉。日长风静,冯樘的话音未落, 王玉溪与周如水已携手走来。二人的步伐闲适而优雅,真是灿灿生辉, 摄魂夺魄的一对璧人。

见了他们, 南宫祁与冯樘皆是眼前一亮, 王子楚松开冯樘的手, 一溜烟就跑至周如水身侧,轻拉着她狐裘披风一角,仰起头古灵精怪地道:“阿姐,世叔他们来装忙抓鱼啦!”

闻声, 冯樘眉头一挑,看着他小小一个人儿浑身透着的机灵劲, 笑得喜爱又无奈。南宫祁睨他一眼,也是似笑非笑。牵着马儿上前,先朝周如水一揖, 扭头,便揶揄对王玉溪道:“你小子倒是清闲!不像吾与冯公, 与世浮沉,万般不易。如今难得寻了个清闲来会你这故友,却竟险些困入迷阵之中!真是何苦来哉?”

他向来的泼皮, 这话也不过刁钻些的玩笑之语。遂众人听了也不介怀,周如水更是笑盯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头, 讨巧道:“这不是来迎十一郎了么?”

她这话答得巧妙至极,她又是公主之尊,往日里,先君在世时众人尚且不敢得罪于她。更莫要言如今这天下是周沐笙的天下,她与新君同气连枝,若是惹了她不快,来日总是免不得吃苦头的。

遂她这一言,南宫祁便如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又不好驳她,正想着如何下台,就听周如水似笑非笑,软糯又道:“我记得前岁,是冯公往北境去助战的罢?怎的十一郎却是面色如土?也似是去过战场似的,这牙口空空,竟缺了一颗?”

周如水的话柔中带棒,实在是不疼不痒地戳在了南宫祁近来正正的痛处上。一旁,王玉溪凝视着周如水狡黠的神色,薄唇微勾,但笑不言。

彼时,便听冯樘朗声笑开,朝周如水一揖,抚着长须,悠哉接嘴道:“千岁真是明察秋毫!他可不是落了牙么?只他这牙非是落在了英雄冢,而是折在了美人侧!”

“美人?”周如水挑眉,笑看向南宫祁。

王玉溪亦是一笑,睨了眼被戳中痛脚,躁眉躁眼的南宫祁,先是拍了拍他的肩,须臾,又回握住周如水的手,朝他二人点点头,毫不生分道:“家中未有胾肉,咱们先往河边去罢。”

说着,冯樘与南宫祁也不见怪,众人又是调头往回,朝冰河边去。

就见冯樘坦荡行至王玉溪身侧,笑嘻嘻继续道:“可不是美人侧么?前岁,邺城之中有家郑氏布庄出了个巧手美人,人如秋菊,清艳多姿。这厮见之难忘,竟就寻上家去。哪想被那美人以梭投掷,生生折了一颗白牙!”

“竟能被织梭打落了白牙?”周如水挑眉,这回真是诧异非常,扭头对上一脸苦色的南宫祁,惊疑道:“十一郎这是靠得那女郎多近呐?”

这一问,也是实在出乎南宫祁意料。想他自是被打落牙后,旁人只议论纷纷他这被美人打落的牙,笑他丢了风度,如今这模样也实在不够倜傥。倒无谁问他,彼时是怎番回事?怎的就生生被织梭给打断了牙了?又这事说来也实在是晦气,他风流一世,怎想就在那小姑面前碎了心肠,着了道了。心中也知自个真是醉酒误事了,遂这事发以来,全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只如今周如水这么一问,他再回想起来,真是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倒不是惜牙,而是惜情。不觉,竟有些心酸了。

虽知古之君子,绝友不出丑语。但如今也是憋闷在心,便有些不吐不快,再见周如水看他时眸光清亮,与旁人的鄙夷嘲讽之色十分不同。便一鼓作气凑去周如水身侧,头一回敞开心怀,朝她诉苦道:“我哪里是被她那容颜所惑,她姿色是有,却见过如女君这般不施粉黛亦若天仙的美人,她又能算得了甚么?我不过被她歌声所迷。一日打马而过,便听那布庄之中有音缭绕,那声气婉媚,令人绝倒。我便也生了好奇之心,常往那布庄听她作歌。而这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相处的久了,总会生些难言之情。这本是你情我愿,锦上添花之事。我更未有逾矩,又承诺于她,愿领她入门,做我的滕妾。那日我与她诉过衷情后,她便道,要思虑一二,又约我来日府中相会,定会给我答复。”

说着,南宫祁长叹一声,因是陷入情思,也未注意到已是去到冰河那头的王玉溪三人,只蹙着眉头自顾自与周如水说道:“便是那日,她道家中事忙,引我入室中,一面做活,一面为我斟酒,我饮了许多,听她道她的苦衷。后她朝我招手,我才上前,因她话音太小,凑上前去,话未听清。便见她忽然变脸,大喝一声登徒子,抬手就将我打出一口血来!我愣在当场,回过神来,她早已冲出外去,扑入一儿郎怀中,哭诉我的罪行!”

早先见南宫祁那沉下眉头的模样,便知这事或许另有苦衷。如今再听他一言,周如水实在津津有味,也信他堂堂男儿,这般说来定不是推诿放矢。遂她搂着手炉,看他的目光渐渐就透出几分慈悲之色,修长的指尖在手炉上扣了半晌,须臾,才沉思着,慢悠悠地说道:“十一郎这是被那姑子给下了套了罢?只是这般又是为何?据我所知,郎君尚未迎取正妻过门。如此,她得了郎君青睐,也算跨过了那道竹门了。他日若是诞下孩儿,一生安稳定是可期的。然,郎君这般倜傥儿郎她都算计了,南宫氏这般的世家卿贵亦瞧不上,那她瞧上了谁?十一郎可否看清她扑求的那儿郎是哪家的贵子,竟生生将郎君给比了下去,反成了那上好的踏脚石。”

何止看清?若不是捂着颗断牙,他能上前将那对奸夫淫妇给撕咯!

一听这话,南宫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是想忍,但到底耐不住,冷哼一声,寒着嗓道:“贵子?刘铮那厮算是哪门子的贵子?他起于清贫,刘氏那一竿子亲朋也未有几个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他如今所得功劳,也不过是因诡诈而来。若不是现下魏国因争位内讧不止,想他当日无信无义之行,能未有活路都是未知!那郑氏兴高采烈随他入府,才是目光短浅!我竟成了这二人的垫脚石!也实在是窝囊!”

“刘铮?”这回也真是出乎周如水意料了。

冰河那头,王玉溪与冯樘已是起了两兜渔网,收成不错,生鲜活蹦的鱼儿脱了水,被困在网中甩在冰面一个劲的扑腾,王子楚见着一地的鱼儿笑眯了眼,欢快的鼓劲声比银铃还悦耳。

她收回目光,因着刘铮二字,下意识觉着寒风有些蚀骨,拢了拢肩头的狐裘披风,才挑着眉朝南宫祁说道:“娄家会许他领滕妾入门?”

当年娄九下嫁不过怄气,舅母无奈,容了这门婚事后,待刘铮也是十足的严厉。便是如今他一朝得势,暂有军功,那也仍是娄家上门的女婿,只要有舅母在,哪能容得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放肆,又还将南宫祁给得罪了。南宫氏一门,自祟王起便为太史令,撰述国史,记录君王起居,得罪了他们,但凡记上一笔,便是千古留名,遗臭万年的祸事,也非是寻常人惹得起的。更刘铮那厮可不是贪恋女色之辈罢?怎的这般糊涂?为一庶民之女?

这事儿到了如今,周如水反倒是想不通了。

她转不过弯来,冯樘却是蹙着眉走近,手中拎着的网中鱼儿尚在活蹦乱跳,将绑好绳结将渔网往马背上一挂,便睨着南宫祁,双手背在身后,十分感慨道:“先头你闷声不吭,我便觉不对。原是难得动情,却受了如此委屈。”

山中不过就他们几人,二人交谈也未有避讳,遂王玉溪与冯樘听的一清二楚,冯樘回过神来,更是如兄长一般按住南宫祁的肩,结结实实地拍了又拍,也不避讳周如水,直截道:“大丈夫在世何患无美人!你沉下这口气是对的。刘铮如今看似得势,实却早已生困死局。便是如此,娄九那短视妇人沾沾自喜之时,娄司马远在南疆却生生下命要将她逐出家门,为的,便是不与这污名之徒为伍。鹏城之胜与天水城之胜岂能同日而语?如今魏国不将前账清算,一是因深冬时节兵草难动,不利久战。二便是因魏君痛丧三子,已是卧病在榻,为此,魏国军中即便能人不少,也都生了各自的盘算,都盯着君位,遂便顾望不前,难于通力合作。这自然,便就给了吾周喘息之机。然,魏国便是内讧再久,总有定乾坤的那一日,而那一日到来之时,便也是刘铮的丧命之期。你实不必与此短命之徒过多纠缠,纠缠了,反是污了清誉。”

原来,舅父早便醒过神来将娄九逐出家门了?也是了,当年她本可嫁于她兄长,如今兄长承了君位,娄九的身份便更是尴尬了。又刘铮以谈和之名诛杀使臣,虐杀降俘,违礼义,弃伦理。同为治军之人,舅父若是不与他撇清干系,往后又如何立军威,如何令军民信服?

遂,刘铮才如此狂妄?可,他怎会执迷于一庶民茜?

周如水沉吟着,未及回过神来,便见王玉溪牵着毫不嫌脏,抱着一网子活鱼小心翼翼的王子楚走了近来,朝她一笑,忽然,就出其不意问南宫祁道:“那妇人是以甚靡靡之音收了你这桀骜之魂?”

闻言,周如水杏眼微眯,笑着睨他,正想笑他好不正经,就听南宫祁懊丧道:“这便是因好奇之心了!她那日所唱之曲实是乡野小调,然吾闻所未闻,便听她唱,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调声婉转,实是悲歌当泣。不觉,便起了怜惜之情。”他言及至此,也是叹息再三,至今胸闷难当。

王玉溪周如水冯樘三人听及这小调却均是一愣,特是周如水,几乎冷笑出了声来。半晌,直是抿了抿唇,摇头不语。

如此,彼时便也只有冯樘看清了王玉溪那看似风轻云淡的黝黑双眸之中隐隐透出的冷光,那眸光太是阴烈,直叫他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他不觉就想,今朝这春日,可要来的再迟一些才好。

第199章 浮生若梦

鱼熟之法, 有脯,有腊, 有熏,有蒸, 有炙, 有炖。众人至于家中, 便先将网中的鱼儿都放入了缸内, 见着翻了肚皮的,直截便挂入庖厨中去。遂尚还鲜活的鱼儿入了水便忘了放才的恐慌,缸中小小一片水域,也愣是游走的悠闲自在。它们全然不知, 那放才咽气了的就要做了腌鱼。至于它们,成为砧板上的肉也不过是晚些时候的事儿。

见这捕来的鱼儿都被安置妥当, 南宫祁挑挑眉,又往院外走去。彼时,他牵来的马儿就拴在院外, 王子楚正笑嘻嘻地给他的爱马投喂草料,他撇撇嘴, 看也不看小童,自顾自取下马背上的锦袋,便又往院中去了。

就见那锦袋全被兜满, 背在肩头鼓鼓囊囊,如是一座小山。这动静直叫正盯着缸中鱼儿的冯樘朝他看来。待他弯身将锦袋放下,将里头的物甚取出, 冯樘也是一惊,这才知,他这一路护得紧实的物甚,竟都是些个酒酿!

彼时,庖厨之中,王玉溪正在宰鱼,他手握尖刀,将鱼身压于俎上,亮晃晃的刀刃自他手中极快地划过鱼身,鱼鳞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是金灰色的花瓣,随着他既是优雅又是利落的动作,熠熠生辉,如是飘落。待处理好了,他便将剃净的鱼儿推在一边,周如水就在他身侧将鱼自俎上接过,又放入盆盂之中,再往鱼身上撒满精盐,细细涂抹,又往鱼腹之中塞入香草。

他二人相佐十分默契,明是不言不语各顾其事,却也是十分的温情四溢。冯樘原是在看南宫祁带来的酒酿,哪想回身便见这夫妻二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模样,不觉一笑,也是打从心底觉着美景如画。这一走神,就听南宫祁十分不满道:“你莫小瞧了这几罐子酒!我这上门礼可是讲究得很!全是酒仙文白珐所酿的鹤舞酒呐!道是它可除百病,好容色。这酒味嘛,更是香美醇甘,饮之难忘。实是百金难求之佳酿矣!”

他这一声,不光叫冯樘回过神来,也叫周如水往院中看来。这一瞧,便见南宫祁在竹藤所编的院墙边垒了好几罐子酒。

只不过,周如水倒未被鹤舞酒所吸引,反是颇有探究地望着南宫祁所带来的酒罐。只见那瓷罐类冰似玉,青翠莹润,如是清澈的湖水,实是温润细腻,光彩照人。她看得有些痴了,不由便夸赞道:“你这酒罐实在精美,待得今夜将酒给饮了,可留着存些无根水泡茶。”

她这么一言,南宫祁也是颇为自得,唇角一勾,挑着眉道她识货,“然也,这酒是好酒,自也要有上好的盛器。这批青瓷罐可都是我特意命人烧制的,直是废了几批,才得了这些。为表心意,已是悉数奉上了。”说着,他又睨了一眼冯樘,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道:“冯公来时不是言,为他夫妻二人备了好礼了么?如今都入了门,怎还不叫祁开开眼界?”

他这全是挑衅,冯樘却是一笑,坦坦荡荡自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鼓囊布包朝庖厨走来。须臾,直截就将那布包放在窗檐之上,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隔窗看了专注刨鱼的王玉溪一眼,徐徐说道:“你们这冬日入山倒是十足安稳,毕竟这山中的鸟兽也好,爬虫也罢,这时节,全都缩去洞中了。然入了春便不同了,待得入了春呐,该醒的醒,该闹的闹。彼时,便要在墙边角落洒这些个石灰草木灰,害虫最怕这些。药洒了,虫灭了,这内宅才能真真安生。”

这话也算是意味深长,若有所指了。南宫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事都烂熟于心,不免便若有所思,再见王玉溪终于抬起眼来,眸中带着三分笑,温和如是四月的春风。

他不但不觉温和,反是一激灵,嗤一声,忙是打岔,冷哼着朝冯樘笑道:“不过是些草木灰,从你嘴里道来,倒似是天上的仙草了!”言至此,不免又揶揄他道:“当年你若肯舌灿莲花,朝堂之上哪还有谢浔那厮的余地?”

听及此言,王玉溪嘴角一挑,睨一眼冯樘腰间的六面印,漫不经心道:“他现下深得今上赏识,前岁如何,何需再提?”言至此,手上刨鱼的动作却仍是未停,刀刃锋利,刀面锃亮,待得手中这鱼儿彻底刨除干净,他明澈高远的双眼才又看向这二人,取下一旁的巾帕在清水盆中净手,将手擦干,又去取那窗檐上的布包,凑在鼻前轻嗅,悠然笑道:“更若他早入了朝堂,今日,怎能会有如此参悟。”说着,拿起那布包在鼻尖轻轻一嗅,面上笑容不减,朝冯樘点点头道:“多谢。”

他这般,南宫祁便有些看不惯了,漏着风的牙自打被周如水戳破了也就再不必避讳,对上王玉溪,不羁道:“同是赠礼,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怎的不谢我?”

彼时,王子楚恰好喂饱了马,遂也心满意足一阵风似地跑回了院中,他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烟便窜进庖厨,笑嘻嘻地抱住了周如水的腿,亮堂堂喊了一声阿姐。见他来了,周如水眉头拧着的小疙瘩一松,忙是朝他一笑。王玉溪亦是朝她二人看去,神色温柔,如沐春风。须臾,才笑意浅浅对上南宫祁,悠然道:“万般皆在酒中,今夜不醉不休便是!”

不多时,三人忙活一阵,便都去了院中劈材,只留下周如水姐弟二人在庖厨中做食。想他三人性格迥异,却均是放达高才之人。须臾,果听院中那阵阵劈材声中隐带着几分细腻韵律。

闻之,周如水不觉挑眉,勾起一抹笑来正要低头问王子楚,就见小童大眼晶亮地望住她,惊喜道:“阿姐,这是周谣!”说着,他胖乎小手中的面团都被捏得扁圆,细嫩的嗓音却愉悦地跟着那韵律哼唱出声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覆,地难载。苍天补,四极正,狡虫死,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欢喜,童声稚嫩,悦耳温脆。摇头晃脑之间,他手中的面团也几番蹭落在木案之上,彻底脏了个干净。见此,周如水也全由着他玩闹,只默默又将细面倒入盆盂之中,耐着性子注水慢揉,重捏了几个面团备上。

这歌谣,唱的便是女娲炼石补苍天。往古之时,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遂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四海民不聊生。女娲见之不忍,便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从此,四海平,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起劲,兜兜转转许多回,忽然,就出其不意的,愣生生问周如水道:“阿姐,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也算是个难题了,周如水被他问得一呆,偏过头看他,精致惑人的面容如是雨销云霁。眨巴眨巴眼,少顷,也是莞尔一笑。

她自小便觉,女娲虽为女子,却是英雄豪杰。幸得她补天于高山之巅,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不若此,怕是四海难平,天地不复。却她倒从未想过,这天下,真有女娲么?

彼时,朦胧的暮色缓缓攀上山头,五彩斑斓的霞彩染红了天角,隐没在夕阳之中,染的天的那头露出一片烧红的痕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落在雪地之上,直是一片晕红耀目。

望着碧净天中那片深红的云霭,周如水狡黠一笑,乌泱泱的黑瞳透着水光,轻轻指向窗外,声音温柔,似是春日里新发的笋芽,柔声对小童道:“或是有的。小五你瞧,天边那灿烂无比的霞彩,不就是女娲娘娘以五彩之石所补的天么?”

她的声音娓娓动听,自然也传入了院中众人的耳中。闻之,南宫祁挑眉,朗声笑开。冯樘却是神色一顿才望向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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