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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言重了,晚辈不过是生性执着一些,凡事总想弄个水落石出罢了。”萧君默道,“法师提起王羲之的五言诗,到底是何意?”

“你刚才问的那个物件,就藏在其中一句诗文里。”

萧君默眸光一闪:“哪一句?”

“藏有‘天刑’二字的那一句。”

萧君默迅速思索了一下:“三觞解天刑?”

辩才一笑,随口吟道:“‘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刚才说的那个物件,便是这‘三觞’!”

萧君默顿时恍然大悟:“三觞解天刑,意思便是只有用‘三觞’才能‘解’开天刑盟,重启组织?”

“没错。”

“那这个‘三觞’到底是什么东西?”

“准确地说,三觞是三个物件。”辩才略显神秘地笑了笑,“萧郎若想一睹为快,不妨今夜随贫僧走一趟大觉寺。”

“您的意思是,这三觞分别在东谷先生郗岩、回波先生谢吉和大觉寺这三处,今晚便是要先取出大觉寺的这一觞?”

“正是。”

杜荷跟魏王已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这一日忽然收到了李泰亲笔所书的请柬,盛情邀请他明日午时到崇仁坊暗香楼赴宴。杜荷颇为狐疑,犹豫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最后只好来东宫找太子商量。

“不就是喝个酒吃个饭吗,有什么好怀疑的?”李承乾觉得杜荷未免过于胆小了。自从把他安插到李泰身边,这小子就一直没提供什么像样的情报,这个酒局正好是个刺探的机会,没想到他还疑神疑鬼。

“殿下有所不知,李泰好长时间没找我了,这回忽然这么殷勤,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啊!”杜荷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李承乾摇头笑笑:“那你说说,他这回找你,是什么由头?”

“说是要让我跟叔父多亲近亲近,还说一家人该彼此包容、互相体谅什么的。”

“这没错呀。”李承乾道,“杜楚客是你的叔父,是长辈,你这个做侄子的本来就该尊重他。可你呢,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一见面就给他脸色看,这成何体统?李泰撮合你们也是一片好意嘛!”

杜荷冷哼了一声:“这老家伙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逢人必说我不学无术、骄纵轻狂,还说什么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反正什么难听他就骂什么。殿下您给评评理,碰上这么个刻薄寡恩的老家伙,我怎么尊重他?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

李承乾呵呵一笑。

事实上,他觉得杜楚客对杜荷的评价并没有错,这小子本来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除了纵情声色、飞鹰走马,就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事。他能当上驸马,成为自己的妹夫,全凭乃父杜如晦之余荫,若不是想利用他去刺探李泰情报,李承乾连正眼也不会瞧他一下。

“二郎啊,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跟你叔父的关系搞得这么僵,这问题也不全在他身上吧?你自己难道就一点毛病没有?”

杜荷撇撇嘴:“我就算有什么毛病,也轮不到他来教训。”

“你这话就不对了。”李承乾沉下脸来,“令尊早逝,杜楚客身为叔父,怎么就不能教训你?他之所以骂你,那不是爱之深责之切吗?要我说,你就该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跟你叔父握手言和,顺便摸摸李泰的情况。”

杜荷绷着脸不说话。

李承乾看了他一会儿,冷然道:“二郎,就算你心里不想跟他和好,做做戏总会吧?你得清楚,杜楚客是李泰的头号谋臣,肚子里的机密多的是,你要是能得到他的信任,就不难刺探到有价值的情报。所以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又如何帮我呢?”

杜荷仍旧一脸忧色:“可万一……明日的暗香楼是场鸿门宴呢?”

李承乾忍不住哈哈大笑:“鸿门宴?我说二郎啊,你以为自己是斩蛇起义的沛公呢?李泰若真想搞鸿门宴,那他邀请的人也得是本太子吧?”

杜荷想想也对,却仍不放心,道:“殿下,要去也成,不过我有个请求。”“说。”

“您能不能,从谢先生那儿找几个高手,明日做我的随从?”

太子与羲唐先生谢绍宗联手一事,杜荷、李元昌、侯君集三人都是知情的。尽管李承乾不太愿意让谢绍宗与杜荷有何瓜葛,可一想杜荷毕竟对自己还有用,真出了什么事也是一个损失,再说谢绍宗手底下有的是人,找几个给他当保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道:“行,你先回去,我回头就给你安排。”

杜荷大喜,连声道谢,旋即告辞离去。

片刻后,谢绍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李承乾笑道:“先生都听见了吧?这个绣花枕头,真是中看不中用,你说我用这么个人当细作,是不是找错人了?”

谢绍宗却没有笑,而是眉头微蹙:“殿下,说句实话,我也觉得杜荷的担心不无道理。”

李承乾诧异:“何以见得?”

“正如杜荷所言,魏王前一阵子还跟他打得火热,过后便突然断了联系,现在又无缘无故主动邀他,您不觉得蹊跷吗?”

“没什么蹊跷的,父皇前不久停了房玄龄的相职,起因便是房遗爱、杜荷这帮权贵子弟跟李泰走得太近,引起了父皇猜忌。你想,出了这种事,李泰还敢不收敛吗?”

“既如此,那魏王就该从此跟杜荷断交,为何现在又主动攀扯?”

“他可能觉得风头过了吧。当初为了让杜荷接近李泰,我故意让他泄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情报,估计李泰不死心,还想从他嘴里再掏点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解释,但依在下看来,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

“说说看。”

“不排除,魏王已经识破杜荷是您安插的细作,所以想利用他做个什么局。”

李承乾一惊,阴森森地看着他:“做局?像杜荷这种无足轻重的人物,李泰能拿他玩什么花样?”

“杜荷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好歹也是堂堂驸马、国朝郡公。”谢绍宗沉吟,“至于魏王能做什么局,在下目前还无法猜透,总之明日肯定不会是一场普通的酒宴。”

“那依你的意思,杜荷就不要去了?”李承乾面露不悦,“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安插到李泰身边,难道就这么弃而不用?”

谢绍宗瞥了眼太子的脸色,暗暗叹了口气。

近来,太子越来越听不进他的意见了,原因当然就是前些日子的苏锦瑟事件。太子想直接绑架苏锦瑟,他却坚持要放长线钓大鱼,结果苏锦瑟突然失踪,无异于打了他一记耳光;后来太子叫他亡羊补牢,可他还没来得及补救,苏锦瑟就让王弘义给抢回去了,连祆教的索伦斯和黛丽丝也都被杀了,线索就此断得一干二净。苏锦瑟旋即躲进魏王府再也没有露面,令谢绍宗无计可施,同时更是让太子对他生出了几分失望。

这几日,谢绍宗明显感觉太子对他冷淡了许多,此刻他要是再违背太子之意,不让杜荷去赴宴,彼此之间恐怕就更不愉快了。

思虑及此,谢绍宗便道:“殿下勿虑,杜荷自然要用,而且恰恰是因为魏王没安好心,才更有必要让杜荷去刺探一下,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没错,咱们总算想到一块了!”李承乾这才露出笑意,“你马上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手,明天陪杜荷走一趟。”

“是,在下这就安排。”

从洵阳到江陵的一路上,楚离桑一直在私下追问辩才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身世。

既然辩才只是她的养父,那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他还活着吗?

自从楚英娘在临终前语焉不详地提过一次后,楚离桑心里就一刻也没有放下这个问题。之前在夹峪沟,她便不止一次问过这件事,可辩才似有难言之隐,始终避而不谈。前几天舟行汉水,楚离桑在饱览大唐壮丽山河之余,更是不停追问,最后辩才被她逼急了,只好勉强答应,说到了江陵之后再告诉她一切。

现在终于到了江陵,所以辩才必须给出答案了。

此刻,在辩才房中,楚离桑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辩才。

辩才一声长叹,笑笑道:“桑儿,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爹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娘临终前告诉我,说她是在江陵怀上我的,那我的亲生父亲当时一定也在江陵吧?”楚离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他还活着吗?”

“你的生父叫虞亮,是当初南梁萧铣一朝的禁军大将。武德四年萧铣覆灭时,你父亲他……他就战死了。”

“我父亲也姓虞?”楚离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母亲临死前说她的真名叫虞丽娘,“他和我娘同姓?”

辩才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据我所知,你娘和你父亲本来便是同族之人。”

“那他们跟《兰亭序》有何关系?莫非他们也都是天刑盟的人?”楚离桑又问。母亲一直说《兰亭序》是个不能碰触的秘密,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碰触的了。

辩才点点头:“你父亲和你娘都是东晋镇军司马虞说的后人,他们继承了天刑盟的濠梁分舵。”

楚离桑恍然。怪不得母亲自幼习武,果然是有家学渊源。忽然,楚离桑想起了甘棠驿的那个面具人。母亲说他是仇家,可他那晚的表现却根本不是仇家的样子,而且还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放过他们并主动撤离了,世上有这样的仇家吗?

楚离桑向辩才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辩才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忆:“我记得,你娘好像提起过,她说嫁给你父亲之前,那个人曾经追求过她……”

楚离桑一怔,旋即释然。如此说来,似乎便讲得通了。这个人喜欢母亲,曾经追求过母亲,对母亲还有旧情,所以才会在甘棠驿放过他们,但母亲肯定不喜欢他,因此才会把他称为“仇家”。

“那个人被称为冥藏先生,那他的真名叫什么?”

“王弘义。他是盟主智永先师的侄孙,也是王羲之的九世孙。”

“这个王弘义企图在甘棠驿劫持您,也是为了夺取《兰亭序》吗?”

“是的。”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找到《兰亭序》?皇帝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它,王弘义不择手段要得到它,您和娘对这个东西也一直讳莫如深,而萧郎他父亲更是因它而死,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兰亭序》到底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辩才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这些事吗?”

“对,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爹告诉你。”辩才无奈道,“《兰亭序》的真迹里藏着天刑盟最重大的秘密,谁掌握了这个秘密,谁就能重启组织,号令整个天刑盟。冥藏舵主王弘义之所以一心想得到它,原因正是在此。”

“那他重启组织的目的是什么?”

“对抗朝廷,祸乱天下,颠覆大唐社稷,篡夺最高权柄,以图恢复他王氏一族的昔日荣光。”

楚离桑一惊:“他有这么大的野心?”

辩才苦笑不语。

楚离桑思忖着,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您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阻止他重启组织,对吗?”

辩才看着她:“你会支持爹吗?”

“那当然!”楚离桑不假思索。

辩才欣慰一笑。

尽管辩才本意并不想让楚离桑卷进来,可他很了解这个养女,从小就疾恶如仇、爱憎分明,想让她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既然拦也拦不住,辩才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亥时时分,见华灵儿和米满仓均已睡下,辩才、萧君默、楚离桑便悄悄离开客栈,前往位于县城西北角的大觉寺。江陵不同长安,晚上没有夜禁,可自由行动。客栈离大觉寺不远,三人步行了约莫两刻,便来到了寺院的山门前。

夜已深,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池塘不时传来阵阵蛙鸣。

辩才在寺院的大门上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声音,显然是某种事先约定的暗号。片刻后,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后问道:“何人深夜敲门?”

“佛说八万四千法门,敢问宝刹开哪一门救度众生?”辩才不答反问。

萧君默一听就知道,这貌似禅宗机锋的问答,肯定是接头暗号。楚离桑在一旁则听得一脸懵懂。

门后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又对不上话,沉默了一下,道:“施主请稍候,容小僧去禀报知客师。”然后便有脚步声快步离开。过了一会儿,有四五个人的脚步声匆匆传来,停在门后,一个明显老成得多的声音道:“《金刚经》云: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哪里来的附佛外道,竟敢在此班门弄斧,妄言八万四千法门?还不速速离去!”

“这人说话好不客气,哪像个出家人?”楚离桑眉头一皱,忍不住嘀咕。

萧君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

果然,辩才闻言一笑,朗声道:“《楞严经》云: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贫僧只求一门深入,解佛微密,还望法师慈悲为怀,行个方便。”

话音一落,寺门骤然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大步跨出门外,一看到辩才,顿时双目一红,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哽咽道:“师伯,您……您可来了!”

辩才也红了眼眶,连忙一把将他扶起:“慧远师侄,快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辩才武德四年离开江陵时,这个慧远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没想到一晃二十余年过去,现在的他已然是一位堂堂大知客了。

慧远起身,犹自激动不已,嘴唇颤抖着竟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站着四个年轻的知客僧,手上都提着灯笼。萧君默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不太一致:其中两个见此一幕也有些动容,可另外两个却神情漠然,看样子可能是刚出家不久,对老一辈的出家人似乎没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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