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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
荀子又在《天论》篇中说:
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
照荀子的看法,哲学家的“见”和“蔽”是联在一起的。他有所见,可是常常同时为其见所蔽。因而他的哲学的优点同时是它的缺点。
《庄子》的折中趋势
《庄子》最后一篇《天下》篇的作者,提出了道家的折中观点。这一篇实际上是先秦哲学的总结。我们不能肯定这位作者是谁,这并不妨碍他真正是先秦哲学的最好的历史学家和批评家。
这一篇首先区分全部真理和部分真理。全部真理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对于它的研究称为“道术”;部分真理是全部真理的某一方面,对于它的研究称为“方术”。这一篇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这个“一”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这一篇继续在“道”内区分本、末、精、粗。它说:“古之人其备乎!……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因此《天下》篇以为儒家与“道”有某些联系。但是儒家所知的限于“数度”,而不知所含的原理。这就是说,儒家只知道“道”的粗的方面和细枝末节,而不知其精,不知其本。
《天下》篇继续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天下》篇接着做出了各家的分类,肯定每一家都对于“道”的某一方面有所“闻”,但是同时尖锐地批评了这一家的缺点。老子和庄子都受到高度的赞扬。可是很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道家领袖的道术,也和别家一样,被说成“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也只是“道术”的一方面。这是含蓄的批评。
由此看来,《天下》篇的含意似乎是说,儒家知道具体的“数度”,而不知所含的原理;道家知道原理,而不知数度。换句话说,儒家知道“道”之末,而不知其本;道家知其本,而不知其末。只有两家的结合才是全部真理。
司马谈、刘歆的折中主义
这种折中的趋势一直持续到汉朝。《淮南子》,又名《淮南王书》,与《吕氏春秋》一样具有折中性质,只是更倾向于道家。除了《淮南子》,还有两位历史学家司马谈和刘歆,本书第三章曾提到他们,也表现出折中的趋势。司马谈是一位道家。他的《论六家要旨》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史记·太史公自序》)他往下指出了六家的优点和缺点,但是结论以为道家兼采了各家的一切精华,因此居于各家之上。
刘歆则不同,是一位儒家。他的《七略》,基本上保存在《汉书·艺文志》里。他论列了十家之后,写了一段结论,其中也引用了司马谈引过的《易大传》的那句话,然后接着说:“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十家中略去小说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汉书·艺文志》)
这一切说法反映了,甚至在思想领域里也存在着强烈的统一愿望。公元前3世纪的人,苦于长期战祸,渴望政治统一;他们的哲学家也就试图实现思想统一。折中主义是初步尝试,可是折中主义本身不可能建立一个统一的系统。折中主义者相信有全部真理,希望用选取各家优点的办法得到这个真理,也就是“道”。可是他们由此而得的“道”,只怕也只是许多根本不同的成分凑成的大杂烩,没有任何有机联系和一贯原则,所以与他们所加的崇高称号,“道”,完全不配。
【注】关于中国人的民族观念
对于“中国的统一”这一节末段的论断,布德博士提出怀疑。他写道:“六朝(3世纪至6世纪),元朝(1280—1367),清朝(1644—1911)实际上为时之久,足以使中国人在思想上对于分裂或异族统治感到司空见惯,尽管这种局面从理论上讲也许不是‘正统’。况且即使在‘正统’的统一时期,也还是常有怀柔或征服一系列的外族,如匈奴等,以及镇压国内叛乱的事。所以我不认为目前的内忧外患是中国人在春秋战国以后所不熟悉的局面,当然目前的忧患的确具有世界规模,其后果更加严重。”
布德博士所提到的历史事实无疑都是对的,不过我在这一节所要讲的不是历史事实本身,而是中国人直到上世纪,甚至本世纪初,对于这些历史事实的感受。强调元朝、清朝是外来的统治,这一点是用现代的民族主义眼光提出来的。从先秦以来,中国人鲜明地区分“中国”或“华夏”,与“夷狄”,这当然是事实,但是这种区分是从文化上来强调的,不是从种族上来强调的。中国人历来的传统看法是,有三种生灵:华夏、夷狄、禽兽。华夏当然最开化,其次是夷狄,禽兽则完全未开化。
蒙古人和满人征服了中国的时候,他们早已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文化。他们在政治上统治中国,中国在文化上统治他们。中国人最关切的是中国文化和文明的继续和统一,而蒙古人和满人并未使之明显中断或改变。所以在传统上,中国人认为,元代和清朝,只不过是中国历史上前后相继的许多朝代之中的两个朝代而已。这一点可以从官修的各朝历史看出来。例如,明朝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反元的民族革命,可是明朝官修的《元史》,把元朝看做是继承纯是中国人的宋朝正统的朝代。同样,在黄宗羲(1610—1695)编著的《宋元学案》中,并没有从道德上訾议诸如许衡(1209—1281)、吴澄(1249—1333)这些学者,他们虽是汉人,却在元朝做了高官,而黄宗羲本人则是最有民族气节的反满的学者之一。
民国也有一部官修的《清史稿》,把清朝看做继承明朝正统的朝代。它对于有关辛亥革命的一些事件的处理,现政府认为不妥,把它禁了。如果再有一部官修的新的《清史》,写法就可能完全不同。可是我在此要讲的,是传统的观点。就传统的观点而论,元朝、清朝正如其他朝代一样,都是“正统”。人们或许说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但是我认为这正是要害。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是因为他们惯于从天下即世界的范围看问题。
中国人历来不得不同匈奴等非华夏人搏斗,对于这件事,中国人历来觉得,他们有时候不得不同夷狄搏斗,正如有时候不得不同禽兽搏斗。他们觉得,像匈奴那些人不配同中国分享天下,正如美国人觉得红印第安人不配同他们分享美洲。
由于中国人不大强调种族区别,结果就造成公元3世纪、4世纪期间允许各种外族自由移入中国。这种移入现在叫做“向内殖民”,是六朝政治动乱的一个主要原因。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从超等民族的观点批评的正是这种“向内殖民”。
佛教的输入似乎使许多中国人认识到除了中国人也还另外有文明人存在,不过在传统上对印度有两种看法。反对佛教的中国人相信印度人不过是另一种夷狄。信仰佛教的中国人则认为印度是“西方净土”。他们对印度的称赞,是作为超世间的世界来称赞。所以佛教的输入,尽管对中国人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也并没有改变中国人自以为是人世间唯一的文明人的信念。
由于有这些看法,所以中国人在16世纪、17世纪开始与欧洲人接触时,就认为他们也是与以前的夷狄一样的夷狄,称他们为夷。因此中国人并不感到多大的不安,即使在交战中吃了败仗也是如此。可是一发现欧洲人具有的文明虽与中国的不同,然而程度相等,这就开始不安了。情况的新奇之处不在于存在着不同于中国人的人群,而在于存在着不同于中国文明的文明,而且有相等的力量和重要性。中国历史上只有春秋战国时期有与此相似的情况,当时的各国虽不相同,但是文明程度相等,互相攻战。中国人现在感觉到是历史重演,原因就在此。
如果读一读19世纪的大臣如曾国藩(1811—1872)、李鸿章(1823—1901)的文章,更能够证实他们对于西方冲击的感受,的确是如此。这个注试图说明他们如此感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