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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可心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走神了。
她突然想起小学三年级时说好的春游,学校人多,春游分两拨,高年级在前低年级在后,他们这群要扑棱翅膀上天的小麻雀们欢欢喜喜的把“零食大书包”收拾好,数学课都坐不住了,随时准备出发,结果却在出发当天接到高年级春游感染风寒,低年级春游取消的噩耗。
三年级小屁孩有限的人生,能和噩耗沾上边事情的无非是作业和考试,那时候作业生的慈眉善目,考试都还不咬人,坐在最后一排的混蛋小子们都能及格。
所谓的噩耗充其量刚满月,还不是能工作的正式工,世界当真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大片。
那天上午小孩们经受了人生中第一个货真价实的打击,都被砸傻了,抱着自己的“零食大书包”初步学会了沉默,一个平日里最闹腾的小男生委屈的哭起来,没一会儿立刻呜呜呜哭倒了一大片。
老师哄完这个哄那个,最后为了安慰大家,合并了最后两节课开了个小型活动会,大家把桌子围成一圈同学间分享零食,愿意的也可以进行才艺表演。
大家毫无心情,哭累了红着眼眶把零食掏出来,权当给老师个面子,看着被围住的空地默默无言的把饼干薯片嚼了,最后实在无聊,纷纷翻出了练习册开始写作业。
郑可心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和三年级的那天差不多,快乐起飞升上高空,跃云层看烟火,然后砰的掉落。
然而她终究不是可以只顾着哭鼻子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屁孩了,她用力晃了下神稳住苏瑛玉,大声对着电话说:“妈你别着急,慢慢说。”
一旁的许念念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见郑可心没有反应,知趣的退到一旁整理起买来的蔬菜。
窗外,天骤然阴了,刚刚出门她俩还在笑天气预报又糊弄人,净播假新闻,光吓人不下雨,结果这么一会儿就变天了。
许念念把厨房里乱拍的窗户关好,听见郑可心说:“行,我知道了,你别乱跑等着我,手机别静音,我马上过去。”
郑可心家住在十六楼,盛芸明腿脚不好没办法爬楼梯,她年纪大了搞不明白电梯的使用方法,自从搬过来,都是家人陪着出门,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过。
郑可心和许念念逛超市的时候,苏瑛玉送别了出差的郑书培,惦记着盛芸明想吃水果,去水果店买了一串葡萄,回到家时家里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
盛芸明“防贼”,房间门长年锁着,她以为盛芸明睡着便没去看,过了一会儿做好早饭去敲门,才发现房门开着,盛芸明不见了。
苏瑛玉一下子慌了神,郑书培已经上了火车,她六神无主只能打电话给郑可心,送了郑可心一份假期最后的惊喜大礼。
郑可心那些往外蹦的快乐也不知道是蹦远了还是冬眠了,全都消失了踪影,她挂断电话把脱掉的外套穿了回去,朝着许念念头也不抬的喊了一声:“我妈找我,我出去一趟。”
许念念不知道内情,但听郑可心的语气多少能闻出意外的气息,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问:“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郑可心神色愣了片刻,叮嘱她,“你好好写作业。”
然后从柜子里掏出一把伞冲了出去。
她冲出去不过五分钟,这年林城的秋天,迎来了第一场雨。
郑可心找到苏瑛玉时,苏瑛玉正打着伞在隔壁小区里找人,这两个小区不是什么高档小区,上了年头管理的很松。
林城又历来不是个意外多生的地界,大家被“祥和岁月”保护的时间久了,总学不会什么叫防范,小区里除了正门和车库基本没有监控摄像头,零散的几个也多半被树叶挡了,电梯里的摄像头更是坏了好久都没人修。
苏瑛玉把家里的犄角旮旯翻了个干净,又去两户邻居家问了人,确定盛芸明走丢后一路找了出去,可惜突然变天大家都急匆匆的回家,没人留意路上看没看见一位老太太,各个门口值班的保安也都说不清楚,这天下的老人多半都差不多,盛芸明的脑门上又没写名字。
苏瑛玉六神无主,抓着郑可心的手话都说不利索了,郑可心扶着苏瑛玉,把自己化成了她妈手里的拐棍,强行撑起了苏瑛玉的精神。
她们报了警,查看了录像,翻遍了附近的两个小区,下着这么大的雨,盛芸明腿脚不好又不会打车,根本跑不了太远,可是郑可心和苏瑛玉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盛芸明。
两个人的伞在大雨面前都成了儿童玩具,根本不管用,郑可心全身上下没一处不遭殃,她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毫无意义的撑着伞,忽然一阵刮得人睁不开眼的大风飘过,伞面骤然翻折上去,骨架撑不住,摇摆了几下终于断了。
有那么一瞬间,郑可心烦躁当头起了恶念。
她心想:“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你老了,糊涂了,不记得家,也不记得我们是你的家人,那就这样消失掉,再也别回来了。”
“求你不要不要再来祸害我的家,求你放过我的父母,就当你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求你,我拿我十年寿命求你。”
两个人在雨里洗了个澡,整个人都湿透了,冰冷的温度中,郑可心非常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一直都是,她知道这样不对,不好、不道德、不孝顺、不善良、她心里明白。
就像这世间有着诸多道理,大家口口相传,有谁不明白,可这世间又何时真正和平过。
她平静的正视自己的恶念。
可是她一错脸,看见苏瑛玉通红的眼眶和满脸成分不明的水,又只能把刚刚的恶意咽回去。
盛芸明若是回来,她家就依旧没法过正常人家的日子,可是盛芸明若是真的丢了,找不回来了,她妈妈要怎么和她姐姐交代,怎么和她死去的父亲交代,又该怎么和她自己交代,她要怎样活在弄丢了母亲的自责里,去度过之后的几十年岁月。
之前老师给他们放过一些普法节目,有一期讲的是儿童拐卖,每个家庭丢失的孩子都不同,或长或少,或男或女,可他们的父母却都有着相同的面孔,人类的五官各有差异,可共通的情绪却能造就相同的神情。
所有寻求孩子的父母脸上的神情,都叫做痛苦。
无论是怎样的灾祸,只要伤口结痂,就总有痊愈的一天,可是走丢的孩子找不回来,他们父母心上的创口就永远鲜活刺痛,或许只有心脏停止跳动才叫做解脱。
当年在别人故事里哭了一节课的小郑可心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妈妈心上也会出现这样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这事会成为苏瑛玉一辈子解不开放不下的心结,郑可心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以拿她的命去换一个没有哭骂的家庭,但她不能不在乎她妈妈。
到最终,所谓命运也好,劫难也好,所有矫情的说法郑可心都只能认下,盛芸明在是折磨,不在依旧是折磨,她还是逃不掉。
她们撑着伞在大雨里走了三个小时终于走回了楼下,苏瑛玉哑着嗓子喊了一路,此刻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可惜声音穿透力薄弱,完全无法对抗密集的雨声,小区里循环播报的寻人启事也被雨声遮掩了大半,变成窸窸窣窣的不明所言。
苏瑛玉拖着一身的水在单元门口坐了一会儿,想着盛芸明不会走远,可能是去了哪户人家里,于是又想起身挨家挨户去敲门。
郑可心拦住了她:“妈。”
两个人湿漉漉衣袖撞在一起,感受不到体温,郑可心去扶她妈妈冰凉的手,苏瑛玉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急的,整个人都在抖。
郑可心一下一下拍着她妈妈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温度过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早已没了温度,她轻声劝着:“妈,你先回去歇歇,外面雨下的太大,她走不远,你这么找下去自己身体也扛不住,咱们回家里等一等消息,好不好。”
苏瑛玉红着眼,疲惫的摇了摇头。
在郑可心眼里,时间过去了,她妈妈从十几岁的小女孩,变成了四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从来没有老过。
可如今苏瑛玉摇头那一瞬间,郑可心却猛的看清了她脸上的弯折交错的皱纹,这是一张中年人的脸,目光里沉淀着岁月的浑浊,几乎能看到曾经的盛芸明的影子。
“妈。”郑可心咬了咬嘴唇,“这样,你先回去休息,我出去找,有事我给你打电话,行吗。”
苏瑛玉依旧无力的摇着头:“你姥姥还在外面呢。”
都是为人子女的,郑可心哪能不理解她妈的心情,倘若几十年后她妈糊涂了,走丢了,她就是不吃不喝都要把她妈妈找回来,恐怕也是听不进劝的。
又是一圈雷声滚过,郑可心没有办法只好犯浑,她指了指自己,冷下声音说:“妈,我后天还得上学呢,我开学就考试,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再这么找下去我肯定得发烧,您为我想想,行吗。”
“我现在高三了,我耽误不起。”她咄咄逼人的看着苏瑛玉,逼迫她妈妈妥协,然后目光又柔和下来,“就等半个小时,咱上去换身衣服喝点热水,没有消息再下来,好不好?”
苏瑛玉突然发现,她抱在怀里哄着睡觉的女儿,一转眼就长大了。
这么快,她自己都还明明是个小孩呢。
就这么快,这日子谁都不等。
苏瑛玉终于点了点头。
电梯叮铃一声,郑可心扶着她妈从电梯里出来,一抬眼,看见了正在絮絮叨叨和人说话的盛芸明。
郑可心在雨里走了三个小时,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扯着嗓子呼喊了无数句,因为查监控跑上跑下连爬七层楼都没有累过,却在看到盛芸明的一瞬间,整个人恍然眩晕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住了。
她想起萧绪和她说的:“全家找了一个晚上,从郊区找到城区,天黑找到天亮,结果中午他饿了,又自己回来了。”
然后她妈妈就离婚了。
郑可心颤抖着喘了一口气,她终于明白这个“然后”里装着的怨恨,这么多年经年累月的长久折磨,人心里所谓出离的愤怒被磨没了,发泄愤怒的欲望也快被磨没了,她一动不动的盯着盛芸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杀人。
她想杀了盛芸明。
不是所谓的冲动杀人过失杀人,而是把谋划已久的,在想象中无数次进行的事情,真的变成现实。
没有任何尖叫打骂的前戏铺垫,她没力气做这些,她只想单刀直入,直截了当的让盛芸明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初中开始郑可心就想杀了她,这念头隔三差五就会蹦出来一次,有时候是在五点被尖叫吓醒的凌晨,有时候是在被哭声骂声吵扰的深夜,有时候是因为盛芸明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语诅咒她的父母,有时是因为盛芸明咒骂她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
老人家身子凉了,白骨成灰了,还要被人翻出来踩上两脚吐上两口唾沫——郑可心都忍无可忍,郑书培又是如何挨着这些侮辱过日子的。
过日子真的太难了。
杀人的想法开始只是一瞬,后来能想上好半天,而后她戴上耳机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设想意外究竟如何合理的来。
一开始这念头让郑可心惶恐不安,而后平静下来追着回忆里盛芸明的慈祥和蔼,温柔怜爱,就会痛苦万分满心忏悔的想:“我怎么能有这样罪恶的念头。”
可是慢慢的,坚不可摧的爱都能被磨平,忏悔自然也能逐渐消散,恶念混了个脸熟,成了常常光顾的常客。
郑可心终于不再有姥姥。
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人,看不见创口流不出血,旁人眼里总觉得是小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要人命的,可要往人身上扎一百根,一千根呢。
然而疼不疼都得自己忍着,没有重伤证明,是没办法与人说的。
新闻报道里那些看客眼中莫名其妙的仇恨,不值一提的□□事件,那些变成茶余饭后用来闲聊讨笑的市井故事,或许都有无法与人说的隐情。
盛芸明坐在家门前的一把椅子上,正在声泪俱下的和面前陌生的女人诉说她苦命的身世。
她的头发新打理过,拢在一个老式发箍下,上身穿着一件羊绒衫,外面罩着绣满富贵花的坎肩,裤脚用线整整齐齐的缝了,露出换季刚买的鞋子,那鞋子里垫着苏瑛玉提前做好的棉鞋垫,外面卖的鞋垫太硬,盛芸明穿不惯,苏瑛玉每年都会提前做好给她备下,老人家穿鞋不费,可苏瑛玉一准备就是一大摞。
她胸前坠着一块大女儿过年时送来压岁的玉坠子,身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没一丝凌乱,是个外人眼里体面、温和、健康甚至善良的老太太。
郑可心满身的水顺着皮肤流下去,在脚下积成了一小片,隔壁小区修路,她走了一遭鞋上全是泥,拉着妈妈躲车时还摔了一跤,裤子上膝盖上溅满了泥点子,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狼狈。
落汤鸡似的苏瑛玉和郑可心突然出现,打扰了盛芸明讲解“女婿偷她的挂面往老家送”的兴致,她注意力转移“哼”了一声看向苏瑛玉,尖声质问:“你把我一个人扔家跑哪儿去了,大中午的都该做饭了也不说回家,就知道一天到晚往外跑。”
苏瑛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位,她缓了长长的一口气,朝着神色复杂的陌生女人点了点头。
那女人看起来和苏瑛玉差不多大,解释道:“我们是七楼的,老太太找不着家找我们家去了,在我们家又待不住闹着要回家,我看她牌子上写着是十六楼的,就给你们送回来了。”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牌子,苏瑛玉走上前接过来,发现原本写在牌子后面的电话号码被抠掉了一半。
苏瑛玉怕盛芸明走丢,提前做好了写着家庭地址和他们一家三口电话的牌子。
盛芸明糊涂时什么都听不进去,清醒时又全然不承认自己有病,嫌这牌子丢人不肯带,每次都要苏瑛玉费尽口舌才肯勉强挂在脖子上,而后不过一段时间就想尽办法藏起来或是抹掉上面的字迹。
苏瑛玉客客气气的和邻居道谢,背着盛芸明小声和人解释她的病情,盛芸明见没人理她,目光转了一圈看向了郑可心。
“你看看把我们可心冻的,都跟你说过多少遍给孩子买件雨衣买件雨衣,你就是不听,这生病了可咋办啊,哪有你这么当妈的。”
盛芸明犯病时不是哭就是骂,声音尖锐,嘴很脏,出口的话没一句能入耳,然而她清醒时开口,嗓音却是好听的,带着一点老人们特有的绵长尾音,小时候郑可心闹着要听故事,最喜欢让盛芸明讲。
可是如今,郑可心听到什么都只觉得恶心,她冷冷的想:“又哪有你这么当妈的。”
郑可心面无表情的看着家门口的闹剧,忽然想到了萧绪和她说的:“我爸饿了,要吃饭。”
她看着她妈客客气气的道谢,想到烧了人家房子后,替儿子道歉的宋奶奶。
骆驼被压死前都在想些什么,难道这一辈子积攒的愤恨,到头来,就是平静的想起别人的故事吗。
苏瑛玉客客气气的把邻居送到了电梯口,电梯里带着外面雨水混杂的草皮味和冷气,两扇门“当”的一声撞上时,郑可心所有的情绪全都不见了。
她想回家。
回她自己的家,回她和许念念那间并不宽敞的小小出租屋,去背英语、看电影、吃火锅、做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再也不回来。
她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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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可心眼里,时间过去了,她妈妈从十几岁的小女孩,变成了四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从来没有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