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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明白她的心。
树上有灯,宣明珠走入其间,见许多盏高低错落的绢笼千褶灯,挂罥在枝头,并不算精致的灯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笼罩起一片柔润的光海。
灯上有字,每盏灯上都有一句祝辞,或走笔如云行鸟飞,或娟秀细雅凤翎吟,却无一例外,皆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脚转灯来看,这是她母后的桃花篆体绝不假,每一笔走锋,皆神似入腠理。
见字如晤故人,她欢喜起来,且行且笑问:“这是我母亲的手书吧?”
梅长生跟着她行,见她笑便也笑,灯下轻轻摇头,“是臣写的。”
宣明珠负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跹,“不,定是我母亲的遗迹,连我只能临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学得一模一样!”
梅长生摇头陪她玩这争执的游戏:“不,是臣。”
他注视着被灯火映红的那张韶面,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声音低徐,如同此夜东风:“我听宝鸦讲过许多次,你为她准备的那场龙王夜游。我不如你,只能略偿你心愿,这二百六十盏桃花灯,望你不弃。”
宣明珠笑了,她给宝鸦织的那场梦,是拿华灯宝珠堆出来的,而眼前之景,却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
不愧为梅长生,此方是梅长生。
正因买不着,所以他给她别人所给不了的。
他诚然变了很多,然骨子里的这份清高,终究是他泯不灭的风采。
“有酒吗?”女子凤眸矍熠地问。
梅长生仿佛当真是她肚里的蛔虫,不知从那里便捞起一只白玉酒坛,破开封口递去。
宣明珠仰头豪饮了几口,抛还,兴之所至,折枝作剑舞,回眸笑道:“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罢点足起势,翩翩而舞。她今日着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纱衣飘转若飞,腰肢柔若秋药,腕转不失劲飒,兼之饮酒,醉上眉梢,数不尽风流妩媚。
东风夜放花千树,大长公主的舞,只为一人而跳。
梅长生便在旁看着,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随着那幅灵动的身姿涌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归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此幕场景。
笑着笑着,低头,一滴泪砸在石阶上那只冰凉的白玉瓷坛子上,缓缓滑落下去。
见她越是快乐,他的心里除却同等的快乐,越是难过。
这些事,临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乐也罢,不过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来,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让她如此刻这般展颜。
可他端着一颗空傲的心,浪费了多少年啊,耗尽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风忽起,片云遮月,束发的金钗随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后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乌发一瞬散落及腰,青丝同黛裙皆飘飘旋袅着,跌足落进梅长生的怀抱。
梅长生稳稳接抱住她,灯影重重里,两人飘逸的袍裾与衣袂交叠勾缠,满袖香风。
他凝视那一张纯如水,娇如花,没有怨怪只有喜悦的酡颜,再也忍受不住,将女子压在树上用力亲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远会是你的……”
宣明珠半睁着眼回应他,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气息却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头全无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软肉,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颈,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张好看的脸,不经思索地呢喃,“文质半取,风骚两狭,鹤郎,鹤郎。”
男人浑身一瞬紧绷,掌着她的腰肢抬起头,眸中水红欲滴:“醉了?我是长生。”
“梅长生,梅鹤庭,区别何在呢,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啊。”
宣明珠饧目昵靠在他肩膀,“鹤庭,我不要怀揣着碎瓷片行于世间,疼得很,也无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过的东西,扔掉便是。我喜欢我的小鹤仙儿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执拗地唤出他从前的昵称。
梅长生嘴角微颤,原来她亦知晓,他深藏的自责与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纯粹,更勇敢,更洒脱。
“不,没有梅鹤庭了。”噤默良久,梅长生同样执拗,“往后长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负你。”
他与自己赌气一般将她横抱而起,出园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声,勾住他的脖子,故意问道:“干什么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脚步发急,声音发哑,“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没看够,在我身上再跳一回。”
“……”论这种事,她永远不是此人的敌手,意会的宣明珠脸红捶了他一下。
却是不甘认输,转了转眼,忽在他耳边呵气:“叫我姐姐。”
那声音媚入骨里,梅长生搂着她的臂一紧,脚步急刹,低头:“什么?”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轻晃着莲裙下的绣舄逗他,“叫声姐姐,我爱听。”
自打那一回之后,她再也没听他这样唤过自己。
见多了梅长生老练的模样,偶尔,她也想回味一下会腼腆脸红的小郎君。
梅长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烧起来,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这以酒盖脸的女子胆大包天,仗着他腾不出两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间玉带,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啮着牙关脚底生风,待转过与公主府同样格局的路径,踢门入屋,他浑身已被撩拨得起火,将怀中人往与公主府等制的拔步床上一撂,什么点灯什么脱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后脑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声,柔软的发丝靡散成一扇缎面,双臂随即勾住他颈,神情好整以暇。
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将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觉两腕一紧,双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讶然,随后就觉着他用什么茸茸的东西缚住她手腕,磨得她发痒。
这可是她府里万万没有的,宣明珠纳闷地挣了挣,发现绒绳却是连在床头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有些发慌,“长生……”
“叫哥哥。”
宣明珠睁大双眼,心尖被一排蚂蚁密密踩过。
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发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耍赖、你明明比我还小……”
“叫。”男人紧沉着嗓音,此刻却是不急了,歪头将猎物的整只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却觉得自己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将头偏向一边。梅长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轻愉地笑,“今夜很久,我会让殿下心甘情愿叫出来的。”
“门、门还没关。”
“不关,不好吗?”
殿下,吾妻,生辰喜乐。
我是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那钉在象牙床头的狐尾索,抻紧复又瘫软,瘫软复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赏给他,续上白日那场巫山云梦。
至于避子丸,梅阁老从来都是有备无患的。
*
公主过了场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没能下得床来。
更丢颜面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于此,可想而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儿澄儿过来,她们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只能从那密道来。
最终不知怎的,连崔嬷嬷都被惊动,当宣明珠看着她老人家出现在眼前,用一双若有深意的笑眼看着自己时,整张脸都辣红了。
那时候她甚至眼睛还没有消肿,嗓子也是哑透的。
梅长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诛。
鉴于这个教训,等到了八月初一,阁老过生辰时,她白日为他好好庆生了一场,一到黄昏,却撵他回自己的府邸。
并且命人将公主府的角门加了两道锁,再盯住澄儿这个有前科的小叛徒,谨防那狐狸贼有机可乘。
想起那个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几月,她两股还是颤的。
而面对他那对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里不是没有不落忍,不过她算看真了,梅长生在帷幄间当真是不知节制。为彼此计,便怪不得她用这种强硬的法子。
“梅长生,你别和九尾学,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是无用。”
“殿下讲不讲道理,那回,难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这人还来劲了,有脸倒打一耙?宣明珠无言以对,她招他什么了,是,她是想听他叫声姐姐来着,可他叫了么,到最后,他不也没肯就范么。
最后瞧他的神色实在落寞可怜,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小芝姐姐问过她一句话:可是想一直和他这么着了?
梅长生在外头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可是隔着一道门,隔着一层身份,他便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相会。
宣明珠一直以来,满足于这种静好中又带着些小小刺激的现状。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坏的,梅长生听了她的话却开玩笑说,殿下可以更坏一点。
闺房戏语,他心里当真是这样想吗?
“长生,”她顿了顿,在他二十五岁生辰这日正色问他,“眼下咱们的关系,你可觉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请旨……”
“嘘。”梅长生听到这个口风,哀怜的神色一瞬荡而无存,笑得风神俊朗,打断她道,“我和你闹着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于此,而是,她曾为他主动过一次了。
往后,她可以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动谋求。
这一次,换他来。
*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中秋,桂香飘袅,婵娟在望。
梅长生在月圆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宫,深夜,锦帐香衾中时而溢出一两声娇吟。
又一次欢好后,他抱着她去湢室清洗,出来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待她餍餍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荧艳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镜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锦缎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谡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寝的两仪殿而去。
夜凉如水,男人脚踏月影,走在漫长而幽静的宫廊,神色间没有了欢情过后的温存,侧脸清冷如铁石。
玄色襞积拂过瑞兽纹鞓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稳。
这半年多以来,梅阁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贪,在江南设织造局,在中枢立枢密院。
于近处说,他是帝师衣钵,半朝座师,两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旧。兵部尚书庸子鄢由他举荐,枢密院副使代正陆渐离是他的门生,太学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样是他亲自向陛下推举,心目中视他为半师。
往远处讲,扬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扬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织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隶督察的监管。这亦是靠他当初以削梅的苦功换来的一步退让。
再远,还有西域梅氏学塾,如今声名鹊起,吸纳西域周边各小国的生员,已不啻于一个边疆的四方馆与一个小型的西域太学。
一步一步走来,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趋向如今这同一枰局面。
梅长生不结党,不营私,只是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