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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2月31日,再过一天,便是维也纳的新年日。他们落地时刻接近黄昏,地上,街上,天空皆是蒙上一层浅薄的白,然初雪已过,现在的雪,肉眼可见染上淡淡的灰,尽管路上无人,也感受不到一丝氧气的味道。而逼仄的车厢内,饱满暖气,将女仔脸蛋衬得绯红,原本是闭着眼睛窝在他怀中昏睡的,颅顶的秀发突然扫了扫陈野的下颌。
从飞机上到现在,他抱着陈茵的手就没松开过一刻,这会儿倒是想抬手触碰女仔脸,两条胳膊愣是成了倒折的槁木,又空又腐,加上蚂蚁蠕过,针刺酥热,脖颈间她嗜血过的伤口扯着,隐隐作痛。陈野还没低头,她的左手先从怀里抽出来轻轻地擦了擦窗玻璃上的雾,一辆红色电车正在缓慢过轨道,能看到背面斯蒂芬大教堂的塔顶,古老的哥特式建筑以叁百四十叁级阶梯耸入城市尖端,塔顶奥地利花砖屋顶上一只雄鹰,银装素裹也藏不住它坚毅刚劲的目光,陈茵一眨不眨注视。
陈野细细观察她,柔声唤阿茵,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可陈茵没有任何反应,副驾驶的医生同频回头,掐着手中怀表开始算时间。
随着电车走远,陈茵的目光也追逐起来,连身子都开始坐直坐正,阿泽自觉加码追上红色电车,眼瞅着她眼睛似乎都亮起来,陈野严肃不好惹的脸瞬间转晴,却依旧不敢过分激动,轻轻包住她两只手,像哄小孩似口吻:“阿茵,是不是喜欢它?”
整个车厢安静地,能听到远处塔顶整点敲钟,沉闷而凝重的延音,伴着强有力的穿透力,落在陈茵耳朵里,她心脏骤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密密麻麻,嗡嗡振振,骨碌碌的眼睛倍速放大,脑子里好多叫声,浅的,细的,哀的,古的,慢的,她分不清,识不得......陡然,世界安静了,她身边安静了,只剩下那辆红色有轨电车,叮叮咣咣叮叮咣咣,愈来愈急,催化着滋啦滋啦电流从地里缱绻外溢。
这些电流似有绞杀榕生长之意,破门而入异化成绿叶枝丫,蛇形走势沿着狭窄的两侧轨道疯狂攀爬蔓延,陈茵双手不自觉握紧,这里没有小野,没有阿爷,也没有阿妈,她心慌气短地站在回廊中央,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她,可是她听不清,焦急地左顾右盼,寻找源头,丝毫没注意到周身叶子颜色开始变深变暗,枝丫变粗变壮,拇指大的棕色蚂蚁迅速爬满廊面,黑乎乎的窸窣声音急促地抓挠着她的心。
陈茵脸都团皱在一起,双手捂着胸口,额见冷汗雨水般浇着脸蛋,宛若剥了麸的白米,倏地,她听到声音的位置,循着道儿,往前,一直往前,一扇古朴厚重蛛网密布的红色大门出现在眼前,她叫陈野的名字,无人应答。
推开那扇门,弥漫着厚实烟雾,她皱着眉拨开,四周不晓得什么味道袭来,腥的,臭的,湿的,耳边突然一鼓一鼓,犹如脉搏跳动,有条不紊。她才意识到这不是烟雾,是瘴气,掩住口鼻,“菊花,菊...小野...我难受...”
四周土墙,方方正正,整齐有序朝她压实,她无法翻身,连声音都叫喊不出来了,陈茵握紧拳头擂击墙面,无济于事。然眼前墙面,钻土而出的是异化成藤蔓的电流,每根藤条外沿都挂着红色的水滴,而这些暴涨的东西正试图穿透她的身体,要以她血水供养。
奇怪的是,她身体并不疼痛,陈茵垂下眼皮,心脏处,藤条长出倒叁角尖刺,正拼命地吮吸她身体血液,不知道吸食多少养分,尖刺很快膨胀,正准备以反向速度戳进她气管,这叫女仔呼吸都凝滞了,她深呼吸一口气握住膨胀的尖刺,没想到它竟然脆弱不堪,嘭地一声,灿然爆出红色浆液,即使杀掉一株她依旧逃不出,眼角的泪混着黏糊晶莹的液体,害怕地哽咽起来,“陈野,怎么办,我要被吃掉了!”
昭远坟场那日,她收到的来电是叶汉的。
陈茵知道,阿爷渴望权力,无论是出于不再让陈家受政府掣肘也好,保护她免受黑白两道污糟也罢,又或是丑陋私心,多少理由,都抵不过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可她不是白眼狼,没有阿妈哪来她,阿爷的死就算是给阿妈一个交代。但她怎不知,真正的统治者是看不见的,他们从来都是在幕后行使肮脏的手段,而棠影和特首,也只是这偌大棋盘上的一子罢了。
杀人偿命,她又怎会轻易放过,叶汉自然不希望她冒险。
女仔是谁,她哪里会怕。美日印暗中一直向欧佩克成员国施压,她与小野才恍然还有日本这条路可以走,美受不住国内通货膨胀,想降低欧佩克各国协定的油价,若是要降低油价必须提高产量,然成员国根本不依,不光因以色列事件,成员国理事还想进行减产来维稳油价,以此争夺市场主权。利用他们纷争,找日本做出头鸟,平成一死,日本必乱,既切掉国际银行家一条臂膀,不出意料,维也纳会议应该是能见到罪首......她心中笃定,天时地利人和去做,只是未料到真的冒险过了头。
纵使如此,她也从地里爬出来。
她还不可以死。
陈茵屏息静气,大脑飞速运转,共济招纳,国际银行家威逼利诱,想要建立一个金融系统来控制世界经济机制以及主宰政治体制,欧亚,美非,港澳肥肉,海峡两岸,大洋洲他们统统都要,算盘打得好,政治人定,人依政府生,政府如何控?
各地中央银行控制当地的财政贷款,更改货币,提高税收,操纵外汇交易,贿赂这些政治家——不,应该叫在所有领域当中保持合作的政治家们得到了他们应当得到的、回报。
这绝对不是一两年之日可以操作起来的。
四十九年,四十九年,他们等这样一个日子一定等很久了吧。
新世界秩序,一个由极少数精英分子统治的世界政府,发行一套世界货币,向全世界公民征收世界税,多么伟大的一个蓝图。
应该没有人不想加入了......、
“啊——!!”一阵嘶吼冲破静谧又安详的土墙,那颗被捏爆的尖刺在她心口萎缩腐烂,其余藤蔓死命汲取养料,蜷缩缠绕,蚕茧一般严实裹住她。陈茵全身经脉绷起,脸部肌肉颤动不止,藤蔓却突然带着她穿过幽深漆黑的回廊,抵达尽头,倒钟悬挂在银月日光之上,指针停在七点的位置,循着穿透叶蔓空隙的光点,她看到了陈野——用他那至尊的眉眼览着山顶,而山脚一片坟墓,他指着那些对她说:“阿姐,只有我们了。”
那里,总共不过十六平方,一半是生命,一半是本色。
可是,青碑铭记的也只有两行墓志铭和一张水洗照片。
在那张巨大的棋盘上,她与陈野,算是幸存者吗?
算吧。
那陈野的过去又算什么呢?
他会被否定,被斥责,甚至是被扼杀。
那现在的她又变成什么样呢?
一定是,不堪目睹,面目全非。
陈茵干枯起皮的嘴唇咧了咧,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身体的养分很快被吸收干净,而缺失了肥料源头的藤蔓开始绞杀着周围同生,目光所及之处幻化成古老僵硬的榕条,错开缠绕的空间给了陈茵一条活路。
残存的意志,枯萎的肉体,她艰难地走向陈野,带着那份快要被斩杀完的思念,那是与奇幸荒和,四魂绞杀过后仅剩的一点荒魂。
荒魂嘲笑她:四月娇蕊万千宠爱,紫荆孤矗先花后叶,阳光灿烂神明遗落,春日出赁期限短暂,你在他影子里漂泊。
而他,只一刻是你的荣耀。(注)
陈茵笑容猖獗狂妄:可我,将成为他终身的荣耀。
车子停在美泉宫,陈野看着怀中的女仔情况不对,这些日子全靠营养液和流食撑着,她瘦得连骨头都摸得着,面部的经脉条条凸起,她咬着牙,瞪着眼,双手攥得紧,仿佛使出浑身解数在与人搏斗,随行军医驾轻就熟为她检查,独留陈野站在一边,面色俨然,双手双脚呆滞僵麻,心脏却有意识地疼到抽搐,他甚至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泽唤他,他也只是怔愣地竖在原地。
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大开,医生欣喜不已,“她叫你的名字。”
这一秒,他只想拥抱她。
陈野大步擦过医生,在临近见到一个康健完整的陈茵时,他脚下的每一步路都透着激动和心焦,因美泉宫上世纪时期是茜茜公主居住的地方,简易的手术室外面隔着几道屏风,然穿过只需要几秒,短短时刻,心中的欢喜夹着慌张,担忧,害怕,患得患失......
他必须扪心自问,这些都来自她的培育,铸成完整血肉的陈野。
他是人,不是怪物。
陈野鼻息以极其细小的声音急喘,直至见到她安静地靠坐在床头,脸上挂着的是与那时一样的笑容。
明媚而干净。
立时,他所有情绪犹如大厦倾颓,大步上前,拥抱她,紧紧地抱住她。
“谢谢你,谢谢你醒来。”
谢谢你,谢谢你,
可以重新叫我的名字。
可以重新看着我。
可以重新拥抱我。
“阿茵,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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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好想在这里结局?
1.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2.奇幸荒和:是日本道教(来自中国的影响力)的四魂,其中荒魂代表勇气(里面有两份勇气,一个是陈茵自身带的,一个是荒魂所代表的(恶)),这里解释一下,女仔在与她自身博弈,她必须从困境里挣扎出来,荒魂嘲笑她那里是将她比作紫荆花。题外话,女仔真的很聪明(赞)。
3.不堪目睹是陈茵自身的感受,面目全非是陈茵觉得陈野对自己的感受(其实她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可以看163章有隐晦提过,不过还是很心疼女娃啦,九菊。。。)
4.想着没多少人看,我就先走了热带雨林然后又去了哀牢山的原始森林,最后爬了哈巴雪山登顶五千海拔......后面会按时更完(鞠躬感恩)。
5.明天见,五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