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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于敬
最近总觉得身边多了些人。
并不是错觉。自从那次跟徐瑾泉一起走路回家后,徐瑾泉跟自己攀谈的次数明显增加,然后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带着他身边那几个人也和自己主动对话起来。
于敬并不是很适应。
一直以来都没跟班上同学有什么交集,于敬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学校生活,在旁人看来是有些孤独寂寞,对他而言,纵然有些隔离感,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轻松。从小便一直受人注目,在学校这般稀薄的存在感反而成为他的避风港,让他逃离了别人的目光,只需要专注于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
但现在似乎正慢慢地转变。
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只知道那天夕阳下徐瑾泉对着自己滔滔不绝的脸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开朗温暖得就如同太阳一般,儘管讲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非常琐碎,却一脸开心的样子,没走几步还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就是跟朋友在一起的感觉?这般地简单却快乐,明明没有任何收穫却又是如此满足。
想着这些,于敬难得地无法专心看书。
「于敬,一起吃饭吧?」拿着饭盒,徐瑾泉和另外两个男生就站在自己的桌边,自然地好像相识以久的朋友一样。
语毕,徐瑾泉坐到了自己前面同学的位子上而那两人自动地将附近空着的椅子挪至桌边,一个个将自己的午餐放在桌上打开,一连串动作下来于敬只是楞楞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作声。
「你的便当呢?」打开便当盖的手停顿下来,对面的徐瑾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而这时于敬才想到自己忘了去校门口拿午餐。「…。」将手中的书放进抽屉,他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拿便当。」没等那三人回应,于敬便从身后的门出了教室,走没几步路却听见后面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
只见徐瑾泉从教室走出来,脸上有些焦急,「等我一下,于敬。」那模样和那天在校门口时很像,除了嘴角的饭粒之外。「我跟你一起去。」
深深地看了他脸上的饭粒一眼,于敬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便也由着徐瑾泉跟在身后。就像那天放学一样,两人默默走了段路后,徐瑾泉便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面对只是这样听着的于敬却也有越讲越兴奋的趋势。从一年级教学楼到开放家长平日探访的侧门口并不远却也不算近,走出了人来人往的回廊,还需经过一个小中庭,因为刚好捱在训导处旁边,一般是没什么学生会在此多做逗留。穿过了中庭,再走一段路便看到校门,只见人群稀疏的门口站着一个妇人,朴素的穿着和普通的脸孔很难让人注意到她,但于敬一眼便找到她了。
「陈嫂。」走到那妇人身旁,于敬叫道。
大概是大老远就看到他,陈嫂笑了笑当做回应,接着说「少爷,您今天怎么比较晚?」
有些尷尬,于敬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淡淡地说「刚刚有点事。」
在于家帮佣这么多年,看着于敬长大的陈嫂见他有意回避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装着饭盒的深蓝色便当袋交到了于敬手上。「忙完了就好,快去吃饭吧…」正要告辞,才发现于敬身后有个男同学,陈嫂楞了一下,才问「少爷,那是您朋友吗?」
没有想到陈嫂会问起徐瑾泉,于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朋友吗?只是这样走在一起的人也算得上是朋友吗?
「您好,我是于敬的朋友,我叫徐瑾泉。」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身旁的徐瑾泉便这样说到。
那笑容很灿烂,话说得很真诚,看着徐瑾泉的脸,于敬却有些不快。
「是吗是吗,少爷也交到朋友了啊…还请徐少爷您多多照顾我们家少爷。」陈嫂笑着说,眼角的鱼尾纹带着岁月的风霜却沾满喜悦,她微微欠了身,有礼得让徐瑾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一番。
「没有没有,是我受于敬照顾了…」同样对陈嫂欠了欠身,徐瑾泉慌乱的说道。
看着徐瑾泉和陈嫂一来一往的说着,于敬不知怎地拿着便当的手有些犯痠,连着胸膛都有些痠了。
「午休快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晚上家里见吧陈嫂。」趁着两人说话的空隙,于敬说道,他朝陈嫂挥了挥手,看也没看徐瑾泉一眼,便转身往来时方向走去。离开时,还听见徐瑾泉对陈嫂亲切地道别,而后跟上自己的脚步声。感受到徐瑾泉在身后步伐,于敬只觉得烦躁。
那些热情的问候、温暖的笑容、真挚的话语此时于敬回想起来却只有不悦。是他太过冷漠还是疑心病太重,于敬不知道,他只知道徐瑾泉近日来对自己的套近乎让他现在很不舒服。
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那样的接近和问候是真心抑或虚假他看不穿。
既然看不穿,那也没有试探的必要。
于敬停下脚步,回望向仅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徐瑾泉。小中庭只有他们两人,葱鬱的树木在阳光下舖垫的阴影就这样洒在两人身上,看着这样的徐瑾泉,那份虚实难辨又更扑朔迷离。
「是老师要你这么做的吗?」开门见山,看着眉眼带笑的徐瑾泉,于敬问道,平时便没有什么温度的双眼此时更添了点寒意。
「什么?」
「还是你身为班长的责任心使然?」
「你在说什么?」
看着徐瑾泉除了困惑还是困惑的脸,于敬只觉得问了这些的自己实在愚蠢。
「…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不想多说什么,于敬转过身,正要迈出步伐,拿着便当的右手却被一个力量捉住。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一句话都听不懂!」只见徐瑾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旁,平常发亮的、一双好看的细长眼睛此时蕴藏着怒意,眉毛微拧,嘴角的笑已不復见。「什么叫勉强自己?」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量又重了几分,于敬也有些动怒,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对方仍没有放手的意思。「放开我。」
「你先说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徐瑾泉冷冷道。
那手握得死紧,于敬见自己手腕渐渐泛红,心下一急,便开始极力挣脱,没想到徐瑾泉力气却比自己大上不少,即使他再怎么转着手腕那隻手也闻风不动地拽着自己,越是拉扯越是生气,于敬瞪着徐瑾泉怒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不放。」没了平日开朗和善的样子,徐瑾泉冷着一张脸说,「你先解释清楚我才让你走。」
听徐瑾泉强势的语气,于敬心里又是一把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说着,他又试图挣脱右手上的束缚。
似乎非常不满于敬的说法,徐瑾泉仍紧紧地抓着于敬的手腕,「你说我勉强自己?我看起来是在勉强自己吗?」他逼问道,言语中怒气又上升不少。
「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不甘示弱,于敬死瞪着徐瑾泉,「不满的话你可以不用再管我。现在,放手。」感觉到徐瑾泉力量上一时的松懈,于敬使劲将自己的手抽回,却没想到手中的便当袋就这样撞上了徐瑾泉还留在半空中的右手,哐噹一声就这么落在地上,袋中的食盒掉了出来,饭也理所当然撒了一地。
原本还在怒目相视的两人看见这么一幕顿时懵了,呆站在那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于敬还想着自己的脸想必是万分难看时,还是徐瑾泉先有了动作,弯下身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刚才还在和自己互瞪的徐瑾泉现在却弯着腰默默清着自己躺在地上的便当,于敬一时没了底气。
就在自己还在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时,徐瑾泉早已站直身将装着空食盒的便当袋递到面前。「拿去吧。」
「…。」接过便当袋,于敬低着头,不太敢看徐瑾泉的眼睛。他能感受到从前方传来的视线,第一次面对这样沉默的徐瑾泉,又是在如此尷尬的气氛下,于敬有些不知所措。刚刚的怒意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羞耻的感觉,彷彿先前爆发的不满是幼稚而小家子气的,相较于徐瑾泉之后的行为,于敬发现自己实在差劲,只想挖个洞将这样丑陋的自己埋进土里。
「走吧。」
那样的沉默其实并不如于敬感受上长久,约莫也不过几秒的时间。只听见徐瑾泉这么说了声,而后眼角馀光中的身影便转身朝教室大楼的方向走去。直到徐瑾泉离自己有了几步的距离,于敬才跟了上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握着便当袋的手便不自觉地发烫,连着自己的心也因为羞耻而感到灼热,看了几眼,于敬便又低着头跟着前方徐瑾泉的脚跟前进,直到沿长廊走着的两人经过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不是要回教室吗?」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像徐瑾泉的后脑杓,于敬有些窘迫的问到,然而徐瑾泉并未停下脚步,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似乎也是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走着。
才刚刚发生那种事情,不善交际的于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尷尬的场面,见徐瑾泉似乎不想搭理自己,于敬也只敢乖乖地跟着他走,直到看见徐瑾泉的目的地后,那羞愧和慌乱中夹杂的不安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心中油然而生的小小激动。
「你在这里等我。」没有回头看自己,徐瑾泉丢下了这么一句便走进福利社。从窗外隐约可以看见他在摆放商品的长桌间来回穿梭的身影。早已过了买午餐的热门时段,此时所剩的都是些不受欢迎的乾粮或晚点才卖得出去的零食,只见徐瑾泉似乎拿了几样东西,结完帐后便从另一侧的门口走了出来。
「给你。」
看着将麵包和饮料递到眼前的徐瑾泉,于敬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睁着眼睛望着他。
「赶快吃吧,午休快结束了,在这边吃完再回去吧。」说完,徐瑾泉将麵包跟饮料推到于敬胸前,有些强硬的动作让于敬不得不接受这番好意,伸出手来接过。
是因为我打翻了便当吗?但那明明就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买午餐给我呢?看着直接坐在福利社旁的花坛边上,正默默喝着保久乳的徐瑾泉,于敬心中有些复杂。困惑、感动、愧咎等等,混合着不知所措,于敬看着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徐瑾泉,不知该说什么。
「快坐下来吧,等一下要打鐘了。」似乎是见自己一直杵在那里,徐瑾泉说着便挪了挪位子,让于敬坐在自己旁边。
抱着麵包和饮料,于敬默默地坐了下来。红砖围着的花坛围墙并不高,坐下来正好让脚可以平放在地上,是个意外舒服的位置,身后泥土的味道并不难闻,夹杂着中午太阳的暖意倒是很愜意。深深地看了眼身旁边喝着牛奶边发呆的徐瑾泉,于敬默默地将手中的麵包包装袋打开。
埋头咬了一口麵包,菠萝麵包透着奶香的外皮其酥脆的口感从牙齿咬下的那一瞬间传达到神经,带着些许焦香的外皮与柔软又掺着奶酥的内里在口中混合成另一种富有深度的滋味,于敬从没吃过福利社的东西,但这平凡的菠萝麵包此时却成了他心目中最好吃的东西。
「我说,那个…」话说到一半,盯着手中的铝箔包装饮料,于敬心想应该要跟徐瑾泉和好却又有些彆扭,刚刚还胡乱对他发脾气,现在说要和好又有些拉不下脸,于是便胡乱想些话题接。「你脸上有饭粒。」说得有些心虚。
话一出口,只见徐瑾泉慌忙地抹了下脸,尔后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红着一张脸瞪向自己。「你这傢伙!真是存心要气死我!一下怀疑我不是要跟你交朋友,一下又、是说有饭粒你不会早点说啊!」
看着他恼羞成怒冲着自己生气的神情,于敬莫名地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忍不住便放声笑了出来。而大概是看见自己笑得快岔了气,徐瑾泉也开始笑,两个大男孩就这样在福利社前笑得很开心。
像傻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