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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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哥哥在身边,玉珠也还是很辛苦。
体育馆外面,风雨长廊底下,李珉勋细细检查着李玉珠身上的淤青,表情严肃。李玉珠撑着他的肩膀直直站着,看着他认真的头顶有些不明所以。
明明心里很高兴,嘴上说出来的话却阴阳怪气,“你来干嘛?不要陪你的敏敏?”
李珉勋顿在那里。正想用力按按李玉珠小腿上的淤青,却又想到她在学校所受的委屈,只抓着她的手站起,长久地,注视李玉珠水汪汪的眼睛。
“他们平时也这么对你?”
李玉珠的牙尖嘴利又收起。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回答:“是吧。”
想问她怎么不保护自己,想问她怎么不告诉家里,可李珉勋自知自己没立场质问她这些,只好沉默地牵起她的手走回正在安静上课的教学楼里休息。
风在走廊间穿梭嬉戏,尘埃漂浮在空气,被吹得上下游弋。李玉珠觉得鼻腔有点痒,心却更痒,想说哥哥突然挡在她面前的样子超级帅,又想问哥哥为什么才过来,让她一直隐忍这委屈,甚至不敢在幻想里怀有期许。
李珉勋停下来,原地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拿出了手机。女孩儿似乎很高兴,亲昵地把头贴在他手臂,发丝有几缕被风吹着刮他的鼻翼,李珉勋手上的动作不停,却越发心虚。鼻子又痒了起来。
账号是寸头的账号,置顶的那条帖子仍然红得刺眼。版面上几乎尽是李玉珠的身影,讨论度高的帖子都挂着她的别名。
“淑妓”。
……
玉珠的照片闪回在飞速滑动的手指间。
清晰的照片,模糊的照片;清晰的照片里,有只露出下半张脸的玉珠,蜷着小腹,大腿合并侧躺着,像在睡觉;有玉珠婀娜的背影,在阴暗的不知道哪个房间里,赤裸的,背对着镜头端坐,微卷的头发垂在腰间……
模糊的照片里,玉珠就不总是一个人出现;有时她叉着腿坐在宋弈瑾身上,有时她倒在某张办公桌上,宋弈瑾俯身把头埋在她胸前……这些模糊的照片,无论哪一张李玉珠都能回忆起那一天,她的眼睫抖动着,嘴唇也僵直了,忽然她回头抓着李珉勋紧绷的小臂,“不是的!哥哥,不是这样的,我……”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似乎是有太多的辩白想要倾吐,让她一下子噎住。
他们站在楼梯间,光也无法照进来的角落,两双眼睛对峙着。李玉珠看不懂哥哥的表情,只觉得他板着的脸是因为对她失望透顶,那只抓着他的手便也垂了下来,带着难以名状的低落情绪,一如她垂着的眼睛。
李珉勋又一次沉浸在自省。
玉珠下意识想和他解释,这些再看无数次都只让他觉得心酸又自责的照片。可是玉珠,你又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失落的神色?
无论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你做了或者没做,这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相信你,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你,就算照片里的人是你,也是在你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你是受害者,你是无辜的。玉珠,我的玉珠,我是你哥哥,来到我身边,我会保护你,我会为你申屈,我会拥抱你。
光没站进这个角落,风却吹到了这里,风中带着灰尘颗粒,终于让李珉勋从自省中脱离。
清醒的李珉勋似乎从自省里重获了担当家庭责任的能力,他抱住李玉珠,声音坚定而有力,“玉珠,玉珠,哥哥在这里,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我们一起面对这件事。”
放课后的教学楼,学生们从体育馆回到课室里,嬉笑着收拾好书包又离去。李玉珠猫着腰躲在讲桌底下,抱着双膝不敢说话,直到同学们留下的汗臭都已经散尽,她才飞快地从桌底探出头来看一眼李珉勋的方向。
她自然没能看见李珉勋。藏在后门的李珉勋,站在那样一个盲点,谁都没法发现。
李玉珠又回到讲桌底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好像石子跌落水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李玉珠无故感到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紧张而缺氧,也可能是因为缺氧而紧张,不过这都没关系,无论是紧张还是缺氧,他们很快就会得到真相。
时钟的分针滴答响,它跑了几圈,或者几十圈,教室的木地板也吱呀响起来。
这脚步轻巧,它的主人还哼着小调。李玉珠闭上眼,甚至能感知它距离自己还有多少,终于它停下,伴着一声轻笑,接着桌椅被拉开,人声也传来。
“啊呀,让我看看,写点什么好呢……”
“恋精淫魔……真老套,就不能含蓄点?啧,不过还挺合适……哈,就这个吧,不满意的话……”
他没能把絮叨的自言自语说完。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李玉珠捂着耳朵数自己的心跳。放学铃响前,李珉勋和她一齐蹲在讲桌底下,脸对着脸,额头贴额头,他说,不要害怕,害怕的话就在心里数绵羊,又说数什么不重要,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就不会再害怕。
李玉珠很难评价这个办法是有效还是无效。
此刻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十位数数到百位数,心情却变得焦躁。即使捂着耳朵,她也能听见教室里的动静;椅子摩擦的声音,某人的惨叫,拳头砸到骨头,或者砸到桌角,听得李玉珠心惊肉跳。300,301,302,303……她一边数一边祈祷,祈祷哥哥不要受伤,祈祷自己以后不会再被刺伤。
但她见到那个陌生的面孔时就知道,祈祷是没有用的。
“我不认识他……”李玉珠对呲着牙吸气的李珉勋摇摇头,又心疼地捧着他的手。
李玉珠已经快记不得上一次看哥哥打架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生活的社区就那么小,身边人的闲言碎语从来都不少;出轨的爸爸,忙碌的妈妈,留下两个孩子在家,可孩子们也不能一直呆在家,去上学的路上,去买菜的路上,来往的大人总虚伪地捂嘴探讨:“真是好狠心的家长,让小孩照顾小孩……”,“别管了……生在这种家庭里,上辈子估计也没做什么好事,你知道,人活着就是在偿还上一世的罪嘛……”
这些话她那时候听不太懂,心里却也难受;大班的时候李玉珠就问过李珉勋,他们上辈子到底是多坏的人,被小学3年级的那人使劲捏了脸,说没有上辈子,人只能活这一世。
大人们的话还算是委婉,孩子们可不一样。
从李玉珠记事起她就一直被孩子们排挤,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话,说她晦气,说她是扫把星,说她的出生坏了父母感情,在隔壁上小学的李珉勋接她回家时听见了,把几个带头的小孩推倒在地。从那以后总在回家路上被那几个小孩的兄长堵,总口无遮拦地说他们是没人要的小孩,还用书包里的文具当作暗器,在打斗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把李珉勋刺伤,然后大笑着逃逸。到底是因为他们年纪小不懂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还是他们只是装作不知,仗着自己年纪小才敢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恶意,李玉珠无从得知,只记得李珉勋身上没好过的青肿,和他忍着痛还要安慰自己的样子。
这样的事一直持续到李玉珠上初中,也许孩子们在被磨练出铁拳的李珉勋的威胁下变得成熟,用身世来奚落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从此李玉珠再没见过李珉勋和人打架。
手心被挠了挠,李珉勋察觉到她的情绪,握紧了李玉珠的手,噙着笑望向双手被反剪在桌脚的那人,“没事,你看他伤得比我严重多了。”
那人抬起头,愤愤地瞪着他,一双眼瞪得猩红。
“嘁,偷袭的狗崽子,”原本梳得齐整的中分被李珉勋扯成二八,这位李玉珠没见过的同学怨气很深,他瞪了一眼李珉勋又不屑地看着李玉珠,“你还挺有本事,吊着宋弈瑾还能在学校外面找人,现在叫你姘头把我放开,我还能考虑一下不揭发你们这对狗男女,不然,……”
李珉勋又没给他把话说完整的机会。
他睥着二八给了他一耳光:“不然怎么样?”又揪着人的领子把二八的头撞向桌角,“老实点,不然我就考虑就把你的家伙给剪掉。”
“这,这里是学校!学校不会放过你的!”
李珉勋又笑,“反正在学校把我处理我之前,”他在李玉珠桌兜里掏出一把剪刀,“我会先把你送进医院。”
“怎么样,准备好和你的老弟永别了吧?”
也许是因为背对着太阳,李珉勋手上的剪刀闪着冷冽的光,衬得他的表情狠戾又决绝,让二八一下子忘记了什么是尊严。
他不顾自己的手脚还被窗帘绑带死死地束缚在桌腿,让头重重地沉下来,声音颤抖,脸色失血,头顶的二八分缝长长的在脑后延伸。他语气诚恳,“大哥,大哥,别这样,我错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李玉珠看着他,竟觉得这一幕诡异得好笑。
“什么叫不是你做的?你当我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大哥,真不是我做的啊!不是,这不全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一个人哪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二八自称是高李玉珠一届的学长,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喜欢打扮自己在校园里逛逛街,等待哪天走大运能在地上捡到钱。
然后来钱的活儿出现了。
学校的那个匿名论坛,是有好多年历史的非官方网站,当年由一位了不起的学姐开发出来,本意是为了让所有人能有一个发泄情绪并鼓励彼此的树洞,可惜学校后来为了盈利,招进来几批鱼龙混杂的生源,往后这个论坛的性质就被彻底改变。
二八说他一开始认识李玉珠就是在论坛里;有人在论坛发布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信息,说她骚浪又淫贱,让大家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二八看那人发的照片还挺好看,就留心在食堂偷拍了几组李玉珠的照片,也在下面留言,说,她还挺漂亮的,真这么骚的话,介绍给我玩玩啦。
“是你拍的照片?”李玉珠问。
“不是!”二八高声回应,又被李珉勋瞪了一眼,悻悻地把声音放小,“不全是……”
有人在匿名私信里联系他,说他照片拍得不错,要不要加入他们的组织。
李珉勋和玉珠对视。
虽说是组织,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任务。像他这样可以拿钱的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自愿加入。他们都只和组织者单线联系,谁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也不知道组织的分工,二八有时候会偷拍照片,大部分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在论坛里收集这些恶劣的留言,再写到李玉珠桌上。
“所以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也只是拿钱办事而已……大哥你行行好,我以后不会再做了……”二八发现李珉勋油盐不进,又开始对李玉珠装可怜,“姐,我叫你姐行了吧,你放过我,法不责众,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只有我一个人被收拾了我也很委屈……”
李玉珠没让他把话说完。
一个利落的巴掌刮在二八脸上,很快就浮起红色的小手印。李珉勋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夸奖她:“做得好。”
自小耳目渲染的成果,在二八脸上得到显着体现。他不可思议地圆睁着眼,似乎被女人打了这件事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尊严,明明刚才被李珉勋教训的时候都没这么愤怒,此刻却忍不了这种屈辱。
但李玉珠更愤怒。
她的愤怒不在于被人意淫,不在于被人暗害设计,而在于二八那不要脸的诉苦,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把别人的痛苦当娱乐,倒把犯贱讲得这么冤枉;贱死了,李玉珠骂二八,贱死了,让你死都太便宜你了,就该把你扒光了吊到树上,让大家都见识见识比蜂鸟还小的鸟到底长什么鸟样。
李珉勋的眉毛随着她骂人的节奏也挑了起来。他一边不认可玉珠说这么粗俗的话,一边又觉得她用词很巧妙,能让二八燃起的熊熊气焰都蔫掉。
说得好。于是他这样赞扬。
二八从不知道李玉珠是这样的牙尖嘴利,又或者说他从没想过女人也会还击。二八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这对兄妹践踏,认知也被颠覆,只好让二八分的刘海垂下来,深深的,深深的埋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