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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衣卿连夜赶到黑石坳东南,夜色暗沉,四野皆覆白雪,雪芒漫射,却也能勉强辨识远处梁军往东运动的黑影。
除开威力恐怖的火炮外,太岳行营军还装备大量的床子弩、蝎子弩以及各种战车——即便是同等规模的兵力进行野战,太岳行营军的战斗力也要胜出一筹,何况入夜之前,在象鼻岭以东,太岳行营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乌素宗述眼睁睁看着黑石坳营垒失陷,但他没有率残部往北逃窜,而是将近四千骑兵集结到黑石坳东南的一座无名村寨之中待命。
梁军称之为“伏火弩”的新式战械,虽然威力恐怖,但到底是数量有限,乌素宗述就不信,等他们的主力从南面回撤过来,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太岳行营军真能像一道磐石铁壁般,横在象鼻山以东的开阔地带,纹丝不动。
萧衣卿赶过来,也是先与乌素宗述会合,此外在野人峰以及长垣山西南的驻军,他们在北线在入夜时,已经重新集结起两万兵马。
然而面对梁军新投入战场的新式战械,将卒缺乏必要的认识,战马也容易被雷霆般的炸响惊走,趁夜发动突袭,实在是没有多大的胜算。
“这便是前朝炼丹师青虚子所炼制进献的铅丹……”
数日前得斥候报信,萧衣卿就推测梁军驻营试用的新式战械,铸铁管口有雷光紫焰喷出,便猜测铁管之内装填的极可能是类似铅丹的燃爆物,当时他与乌素大石在壶关城,便吩咐王景荣在潞州找工师试着炼制铅丹。
铅丹乃是用硝石、硫磺、雄黄及花蜜等物搅拌制成,在当世被视为一种大补金石药,很多药典皆录有方子,一些药典里也记录其引燃后有轰燃、紫焰腾空的现象。
硝石、硫磺、雄黄皆是较为常见的药材,只要不是成千上万斤的数量,潞州城里搜罗炼制数十枚指头大小的铅丹,还是有绰绰有余的。
短短数日,王景荣便着人照着药典将铅丹制成。
想要仿效梁军的新式战械,铁管难铸,王景荣还特地着工师制了数根一端封住的小铜管,一并拿给萧衣卿看,说道:“铅丹碾成粉末,装入管中引燃,除雷鸣焰光外,还有气流喷出——我猜测梁军所造新式战械,便是铅丹点燃后喷发气流,将弹丸推出以伤人畜,只是难以想象威力竟恐怖如斯……”
萧衣卿这些年都暗中着人盯着洛阳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新学发展方面,渗透、收买无所不用其极,但洛阳所行诸多新学新术,看似有许多他们都能想到一些关窍,然而真正着手想要去仿制时,却发生很多地方似是而非,又或者说差以毫厘、谬之千里。
簧臂式床子弩结构并不复杂,主要是以多层精铁条扣接制成张力及强韧度绝强的弩臂,但两年多来,太原工师院所仿制的簧臂式床子弩,有效射程勉强能达到二百五十步,差梁军太远,也就难以用在战场与梁军争锋。
听斥候的描述,王景荣之前试着将碾成粉末的铅丹灌入铜管点燃做过试验,这时候将铜管拿出来,当着萧衣卿及宗述、那赫颜真等将演示,装入药、棉拎线及石丸点燃,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去,在一阵青紫色烟气里,石丸竟然也被喷射到十数步远处。
看到这一幕,萧衣卿猜到梁军所造的伏火弩,道理或许就在这里,但是将小小的石丸喷出十数步远,与将重逾二三十斤重的铁丸轰射出两千步远,还能摧枯拉朽般的撕碎重甲、洞穿墙体,这里面的差距是何等的惊人!
他都不知道洛阳什么时候就暗中研制这样的恐怖战械,也不知道韩谦出于怎样的心态,到这一刻才拿出来。
双方都不缺才智卓绝之士,而残酷的战争又是军事技术发展最直接、最高效的催化剂。
在几百年金石药伏火及铅丹炼制经验总结基础上,火统、火炮雏形的出现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障碍,甚至前朝末年就有人用铅丹碾碎后装管发射火焰箭。
虽然早年刚到棠邑时,韩谦就使工师学院开发出火炮、火|药枪的雏型,但最初一代的火炮、火|药枪威力太过有限。
火炮装石弹,射程不过三百步;而火|药枪的威力,甚至都远不及改良前的臂张弩。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极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硝石的制备极其落后,生产规模又极为有限;甚至硝石与更为常见的芒硝之间,常被人混淆,极难鉴别。
太早将技术不成熟、威力不大的火炮、火|药枪投入战场,除了引起敌对势力争先模仿之外,没有太大的意义。因此,在火炮技术发展到足够先进、同时确保敌对势力难以在短时间内成功仿制之前,内部也只有极有限的人知道这项技术的存在,更不要说过早投入实战了。
当然,利用在新学基础上建立的研制体系,十数年来对火药及枪炮技术持续的进行改良,这里面的进步之大,却是萧衣卿他们所难以想象的。
要不是洛阳这些年已形成初级化学体系,仅硝石的鉴别、提炼、纯化,可能就需要数百年的经验摸索。
而洛阳此时投入实战的火药,就物理特性而言,已经差不多快接近黑火|药的极限了,燃爆威力差不多是将铅丹简单碾碎成粉末后的十数倍,也因此才能将长炮身的重型滑膛炮射程提高到三千步这一堪称恐怖的距离上。
而枪炮威能,除了与火药性能外,也与枪炮的铸造水平及精度直接相关。
重型滑膛炮的铸造,更是韩谦二十多年来推动冶炼铸造发展所得成果的一个缩影。
当然了,萧衣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王景荣着工师当众演示铅丹粉末射石,不是说要在这时去推究伏火弩的原理,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诸将看到梁军所用的新式战械并非什么鬼神怪力,内心无需惊惧。
诸将倘若不能克服内的惊惧,这仗才是真正没法打了,更不要说从太岳行营军的拦截下,成功往北突围。
这注定是难眠之夜。
王景荣带着工师不断的到各个临时驻营,给将领、武官演示铅丹粉末发射石丸,同时不断有新的兵马从南边连夜撤回来;拂晓时分,乌素大石在千余扈骑的簇拥下,赶过来跟萧衣卿会合。
在杨屋峪之外,黑石坳敌寨以西的小径打通之后,成千上万的梁军在这一夜也是不断的通过黑石坳,往象鼻岭以东的旷野延伸。
在象鼻岭与都城岭之间,相对平旷的豁口约有十七里宽。
除了温渊所部收缩到杨屋峪以西,兼顾杨屋峪的东口外,李秀也是连夜将两万多战卒、一万多精壮民夫、五千辎重兵马,部署到象鼻岭往东的四座高地及附近。
所谓高地,高度也有限,数丈到十数丈不等,方圆百余步左方,更像小土墩尔,但恰好可以作为火炮阵地进行作战部署。
四处高地前后有所错开,但每两处高地之间最远相距不过六里。
考虑到梁军不会完全龟缩到高地附近固守,随时能够依托高地营地往两翼展开作战,同时这一地带长有断断续续、入冬后枝叶凋落却依旧叫人马难行的密林,实际上梁军已经初步在北侧完成“关门封口”。
梁军依赖于临时的高地营地以及密林,连夜往两翼延伸带开挖堑壕、修造栅墙——萧衣卿知道此时突围有些仓促,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本没有给他们准备充分的时间,建议乌素大石在午前就将所有北线能集结的兵力都投入战场,不惜一切的代价发动进攻。
甚至只需要成功夺下梁军的一个高地阵地,都能确保蒙兀一族的元气不在这一仗中断绝掉!
虽说在晋城与金泉山之间,他们拥有十三万步骑,但梁军在南面有六七万精锐徐徐逼迫过来,他们在南线还是要留下足够多的殿后兵马。即便是如此,他们还能将总计逾八万的精锐兵马,投入到北线突围作战。
只是,八万精锐兵马,就一定能撕开太岳行营军的封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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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型滑膛炮,铸铁炮管就重逾五千斤重,加上炮架子,即便用四到六匹马牵引,在坎坎洼洼的战场上,移动相当不便。
好在重型滑膛炮的射程够远,即便固定部署在防阵最核心的小型高地上,也能给两千多步外作战的步骑提供有力的火力支持。
随步骑直接进入战场,往两翼进行机动拦截作战的,是分作八个作战组的四十八樽轻型滑膛炮。
不得不说蒙兀骑兵的作战经验极其丰富,也足够老练。
午后蒙兀骑兵发动的攻势,距离较远时,以松散阵型徐徐往北进逼,超远距离发射的实心弹即便频频触发跳弹,也不会有一炮下去糜烂一片的惨状发生;等到距离拉近,蒙军骑兵才会将马速提上来,同时迅速突击的过程中聚集起来,朝梁军某一处进行集中突击。
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尽可能绕开梁军火炮的发射方向。
然而到近处后,迎接他们却是昨日没有登场的链弹、霰弹。
相比较实心弹,链弹的射程要短一截,但两枚实心弹用铁链连接起来在一起,发射出去后,高速旋转着落入敌阵之中,覆盖面绝非单枚实心弹能相提并论的。
虽然链弹的构造复杂,发射更加缓慢,但对付分散的敌兵,却要比实心弹有效得多。
而霰弹的射程更近,主要是用于射杀进入三百步范围内的敌军,但轻型滑膛炮一发霰弹内装二百枚小弹丸,四到六樽滑膛炮一起发射,在一瞬形成的扇形弹幕,足以叫当前冲锋过来的敌军糜烂一片。
六樽轻型滑膛炮在近距离上的轰射威力,竟然堪比上千具超强战弩,这仗还要怎么打?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大梁精锐这些年经过南征北战,铸造钢铁一般的意志,即便以原有的战械,也完全无惧在野战中正面遭受蒙兀骑兵。
蒙兀骑兵即便能避开火炮的射击角度纠缠上来,大梁百战精锐也毫无畏惧的迎战上去,与敌军纠缠到一起白刃肉搏,然后再叫火炮部队在纠缠战中从容不迫的寻找发射的机会……
厮杀了半天,看着满身伤痕的疲惫将卒在入夜时陆续撤退到南面的临时营地里,看着这些将卒脸上是那样的焦躁、绝望,甚至暴躁的鞭打胯下心爱的战马,萧衣卿心里哇凉。
仅仅半天,七千多将卒抛尸于荒野的冰雪之间,甚至都没能将梁军从高地延伸到外围的任何一处拦截阵列击溃掉。
而梁军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今日一天不仅完全占领晋城,其主力还从晋城往北推进十数里,使得他们在晋城与金泉山之间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七十里纵深不到。
而潜入孟州、绛州境内的斥候也赶回来禀报,梁军三天前就在孟州、绛州、河津、平阳等地进行全面的动员,差不多又有三四万兵马正从太行陉、沁水河谷源源不断的进入晋南。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萧衣卿转身看到乌素大石在哲合的陪同下走过来。
“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萧衣卿压低声音说道。
要是二十万军民皆覆灭于此,不要说北面的壶关、潞州不可能守住,连太原府甚至河朔三镇以及北面的燕云诸州陷落,都是早晚的事情。
作最坏的打算,就是乌素大石以及一部分核心将领在小股精锐的兵马保护下,从太岳山的险峻山岭翻越过去,赶回太原城组织南侵以来最大规模、也是最为彻底的撤退。
不仅将太原、泽潞以及河朔等地放弃掉,燕云甚至辽东等地都要放弃掉,保护蒙兀最后的部族迁入大漠深处休生养息。
除非有朝一日蒙兀掌握到与梁军相当的冶炼、铸造以及军械铸造技术,要不然就永远不要再与梁军为敌。
“犹非到绝望时,不会有最坏的打算!”乌素大石断然打断萧衣卿的话,不叫他说下去。
看着乌素大石冷峻如山石的脸,萧衣卿一片惶然,心知乌素大石未必真就觉得此时还有成功突围的希望,或许他觉得即便逃回太原,比起战死在这里,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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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军休整了一天,到第三天才再次对梁军象鼻岭以东建立的防御阵地发起冲锋,然而更像最后绝望的挣扎。
从燕云及辽东征调的步卒,在经过两三轮冲锋后,士气就低迷得不像话,千方百计的拖延着不出动,又或者出动之后阵列之中刚挨两三下炮击,便一哄而散,重新收缩到督战队前面的狭窄出发地带。
不想引发不可控的哗变,乌素大石也不敢督战太急,这时候更多是用本族骑兵突击冲阵,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而无功的。
由于南线梁军也装备一定量的火炮,蒙军的殿后兵马并不能有效的将南线梁军拦截住。
南线梁军犹是以每天十到二十里的速度,坚定不移的往北推进。
第五天时,除了被打溃或哗逃出去的军民外,乌素大石、萧衣卿抵挡不住梁军的南北夹攻,只能率领最后八万残军,被迫撤到在长垣山东麓的一座山谷里。
而不断从孟州、绛州、平阳等人征调援兵的梁军,此时在长垣山以东已经聚集起十三万的强大兵马。
在此之前,不仅十万从晋城撤下来的妇孺被驱散,不知道多少人在冰天雪地里禁受不住饥寒而死,蒙军中也总计有七万兵卒,或被击毙或被俘或侥幸溃逃到深山老林之中……
除了打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接受燕云、辽东汉军以及晋地、河朔的归附军出来投降外,孔熙荣指挥大军从三面将蒙军残部死死围住,每天不定时的进行炮击,不断将蒙军残部往山谷深处压迫。
太和七年的最后一天,诸部才各遣精锐杀入敌阵,将蒙军最后残剩的抵抗意志彻底击溃掉。
司马德、曹哲在文瑞临的陪同下,走进不忍睹目的敌营,看到萧思庆、哲合等敌将最后战死在一座大帐前,这时候才知道乌素大石四天前就被一枚散丸射中,没能挨过当夜就去世了,尸体一直停在这座大帐里。
司马德、曹哲与文瑞临走进大帐,除了看到装有乌素大石尸首的棺柩外,还看到已经饮毒死去的萧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