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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不幸而言中
仿造一台设备,其实真没什么难度。各种机械的设计都是要遵循一定套路的,比如两个部件之间如何连接,不外乎是几种方式,别说赵兴旺这种科班出来的工程师,就算是一般的钳工,只要有一些经验,就能够看得明白。
机器里的许多零件都是标准件,比如螺丝、弹簧、轴承等等,都有若干种固定的规格。设计师在设计机械的时候,一般都会选用这些固定规格的零件,而不会自己另搞一套。
采用固定规格的零件,意味着许多零件可以交由专业厂来批量制造,能够大幅度地降低成本。此外,零件的规格统一了,就意味着通用性能够得到提高,不同位置上的同一规格零件可以换用,用户就不需要为每个零件都单独准备备件,能够降低备件库存的成本。
零件的规格化还能提高工具的通用性,比如说一般螺丝的螺帽都是六角形的,有几种不同尺寸,修理工只需要准备一套六角扳手就可以拆卸所有的螺丝。如果螺帽形状不统一,有三角形的,有五角形的,看起来是挺艺术的,但修理工就要抓狂了。
由于大多数零件是标准化的,所以山寨一台设备的时候,这些零件都可以从市场上采购到,山寨厂商无须自己去制造这些零件。合岭市有着发达的民营机械制造业,从而形成了一套非常完整的零件配套体系。在合岭市的大街小巷,密布着各种零配件商店,可以买到各种规格的零配件。这有点像后世的“华强北”,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设计一台性能超群的新手机,所有的配件都是现成的。
如龙湖机械厂这样的企业,敢于尝试山寨各种新设备,正是基于这样一个产业配套体系,经济学家把它叫作“产业公地”。
赵家兄弟把临一机的打包机运回厂里,马上组织工人和工程师开始进一步拆解,绘制出装配图纸。对于其中涉及到的标准件,会有人量出具体规格,然后到商店去购买。对于那些非标部件,则需要测量具体尺寸,画成图纸,自己进行制造。
“前端锁死机构轴承断裂……”
赵兴旺和两位工程师蹲在被称为前端锁死机构的那个部件前,仔细观察着部件的结构。
临一机设计的这台打包机,采用的是前端出块设计,也就是在把轻薄废钢压制成包块之后,会由一个专门装置把它从前端推出去。前端的这个门在机器压制包块的时候是关闭的,等到包块压制完毕后再打开,以便出块。这一开一闭,自然就需要有一个锁死装置,从整个压制过程来看,这个锁死装置是要承受一些压力的,如果压力过大,就可能会出现部件断裂的情况。
在井南日报的那篇报道里,言之凿凿地声称有一家企业仿造的打包机前端锁死机构发生了轴承断裂的情况,而那位名叫韩伟昌的临一机工程师则告诉记者,说这是因为加工精度不足导致的。赵兴旺虽然对报纸上的内容并不完全相信,但拆解到这个部件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小赵总,我觉得记者可能搞错了吧?”一位名叫潘有栋的工程师说,“从受力情况来看,轴承是不可能出现断裂的,倒是前面的支撑轴受力比较大,要断也是这根轴断。”
“记者懂个啥,肯定是人家说的时候,她听错了。”另一位名叫刘念的工程师说。
赵兴旺点点头,说:“你们说得对,我也觉得轴承没啥问题,如果要出问题,应当是这根支撑轴的问题。报纸上说,出现故障的原因是加工精度不够,你们认为有道理没有?”
“这个倒是没听说过。”潘有栋说,“加工精度和受力有啥关系?”
“还是有关系的。”刘念说,“如果精度低了,表面不够光滑,轴和轴瓦之间的接触面就小了,压强分布不均匀,是不是容易导致断裂?”
“倒也有点道理。”赵兴旺说。
刘念说:“小赵总,有栋,你们来看,这根支撑轴的加工精度的确是很高的,其他零件是精车车出来的,这根明显是磨过的。那个韩伟昌也是这样说的。”
潘有栋说:“管他呢,既然他说要磨过才行,那咱们就上磨床磨一下呗,也增加不了多少工时。”
赵兴旺说:“没错,咱们一切都照着他们的标准来。他们用车加工,咱们也用车加工。他们上磨床,咱们也上磨床。咱们和他们造得一模一样,我就不信会出毛病。”
说是一模一样,其实到最后还是有点差异的。山寨产品的卖点在于便宜,对于外观之类的要求自然就不必太在意了。受报纸上那篇文章所带来的心理暗示的影响,在涉及到受力结构的地方,赵兴旺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包括把一些原本只需要用精车加工的地方,增加了一道磨床加工的工序。但其他的一些地方,龙湖机械厂是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最终造出来的设备,光是噪音就比临一机的这台大出了许多。
“还是不如原厂的质量啊。”
赵兴旺带着一干工人把这台“龙机牌”打包机在芸塘公司的车间里安装妥当之后,喻常发上三路下三路地审视着这台设备,咂巴着嘴评论道。
“这只是外观,用起来是完全是一样的。”赵兴旺说。
“你们运过来之前,试过机没有?”喻常发问。
赵兴旺说:“试过了,打了50个包,除了声音稍大一点,其他的和临一机的机子没啥区别。”
“那么现在可以开机了吗?”喻常发又问。
“随时可以。”赵兴旺说。
喻常发喊来自己的工人,让他们开始装料,然后启动打包机开始工作。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钢被投入打包机,机器轰鸣着,把这些形状各异的废钢挤压成片状的薄块。随后,前端的出包口打开,一个包块被推出来,落在地上。随后,出包口重新关上,机体上盖打开,自动送料装置把下一批废料投入了机体,开始新一轮压缩打包。
“嗯,声音是大了一点。”喻常发挑剔道。在他心里,对于这台打包机倒是挺满意的,打包的效果与临一机的打包机没啥区别,声音大一点其实是无所谓的,车间里本来就是闹哄哄的,谁会在乎机器的声音大小呢。
“我说吧!”赵兴旺面有得意之色,“别听那些记者瞎扯,什么仿造产品质量不行,哄鬼呢?就这样一台机器,我闭着眼睛都能……”
他刚说到这,就听得“咔”的一声脆响,接着便是电动机呜呜的过载声。坐在控制台边上的那名操作工便是经验丰富,眼明手快地按下了停止键。电机嘎然而止,现场一片寂静。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赵兴旺失声喊道。
“小赵总,前端的支撑轴……”随同前来试机的潘有栋用手指着打包机,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只见在那打包机的前端,本应锁死的出包口被硬生生地挤开了,出包口下端的支撑轴已经脱离了轴座,表面是一个白生生的茬口。
支撑轴断了!
赵兴旺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啥也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灰白色的茬口。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分明是严格按照临一机的设备尺寸仿造的,临一机说这根支撑轴要打磨,自己就让工人按着标准打磨了,表面精度、同圆度啥的,都和临一机设备上的那根轴毫无二致,有什么理由它就断了呢?
在把设备送到芸塘公司来之前,他在厂里已经试过车了。虽然没有像他向喻常发说的那样打了50个包,但十几个包是有的,设备运行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刚刚打了几个包,轴就断了,这让他如何解释才好呢?
“小赵总,我看过了,刚才那批废钢里,有很多短钢筋,可能打包的时候压力大了一点……”潘有栋上前看过之后,回来低声向赵兴旺报告道。
打包机在龙湖机械厂试车的时候,用的原料是厂里自己生产时产生的铁刨花,相对比较松软,打包压力也不大。芸塘公司的废钢,种类就非常多了,有些短钢筋的强度是很大的,要把它们挤压成块,需要施加更大的压力,很显然,前端机构的支撑轴就是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而断裂的。
原因找到了,但赵兴旺根本没法向喻常发说。打包机就是用来压缩各种钢材的,再生物资公司收购回来的轻薄废钢,既有铁刨花、铁皮等松软材料,也有钢筋、螺丝等高强度的材料,打包机必须能够同时应付各种材料才行,哪有压几根钢筋就损坏的道理。
“小赵总,这是怎么回事?”
喻常发也走过来了,脸黑得吓人。如果说,他此前对于报纸上的内容只相信了三分,现在已经信到九分了。看来,临一机的确是有独特的技术诀窍啊,他们说山寨产品质量不行,并非是故意在黑竞争对手。
第79章 问题出在哪
“喻总,这只是一个意外!”
赵兴旺汗流浃背地说。
他是真的慌了,这种慌张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
如果龙机真的是偷工减料,导致设备出现故障,赵兴旺充其量是有些尴尬,不至于恐慌。做机械产品,在不起眼的地方搞点名堂,以节省成本,这是难免的事情。有时候不小心穿帮了,被客户质疑,也是有办法解决的,比如及时上门维修,再免费送点配件之类的,人家也就不计较了。买山寨产品的厂商,本身对于质量问题也是有足够容忍度的,一分钱一分货,这是普遍真理,谁花5000块钱买辆汽车还会挑剔座位不是真皮的?
可眼前的事情完全不是这回事,赵兴旺敢指着诸天神祗发誓,龙机在这个前端机构上没有任何偷工减料。就那根支撑轴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说一定要用磨床磨,但赵兴旺还是让工人磨了一遍,做到与临一机的那根轴一模一样。
可偏偏就是这根一模一样的轴,才压了十几个包就断裂了,这完全颠覆了赵兴旺的认知。你要说是轴的设计不对,人家临一机的轴为什么没断呢?同样的设计,同样的加工工艺,你的轴断了,人家的轴没断,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最恶心的是,临一机居然在一个月前就预言了这件事。没错,赵兴旺坚信报纸上的内容只是一个预言而已,因为他在这些天也去了解过,井南省在此前并没有哪家企业买过临一机的打包机,更没有哪家企业仿造过这种打包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报纸上这篇文章的内容只是编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诋毁他们这些山寨企业。
可你说是诋毁,人家恰恰说对了。人家说山寨产品的前端锁死机构会出问题,你就真的出了问题,那么你还能说啥呢?到了这一步,你要向客户说临一机的宣传是胡说八道的,客户能相信你吗?
“是什么意外?”
喻常发可不是会被随便糊弄过去的。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懊悔。他的愤怒之处,在于赵家兄弟居然敢在他面前吹牛,明明没有这个金刚钻,却非要揽这桩瓷器活。他的懊悔之处,则在于唐子风早就向他警告过这种情况,他却出于省钱的考虑,只订购了一台打包机,把满心希望都寄托在了赵家兄弟身上。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打这个主意,而是老老实实地从临一机手里买四台打包机,这会火力全开,能消化多少废钢啊。这种片状的废钢包块,受到了各家钢铁厂的好评,有多少就能卖出多少,几乎就是躺着赚钱的事情,自己却是错过了。如果其他同行买了更多的长缨牌打包机,他们的消化能力就能大幅度提高,市场就被他们抢走了,这是多么令人心疼的事情啊!
“喻总,你应当相信我们的实力。”赵兴旺说,“这个支撑轴断裂的事情,绝对是偶然的。具体原因,我现在也分析不出来,有可能是我们加工的精度的确不够,也有可能我们在测量的时候出了点差错,这要等我们回去查过图纸才知道。”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查清楚?”喻常发问。
“五……呃,三天,三天行吗?”赵兴旺问。他心里真的没数,按他自己的估计,五天时间根本就不够,但他也知道,喻常发根本不可能给他更多的时间。
“你知道我们三天时间要加工多少废钢吗?”
“那……两天?”
“两天你能保证解决问题?”
“我们尽力而为……”
“小赵总,咱们是老朋友了,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我就是赶紧向临一机订货了。上次他们来安装的时候跟我讲过了,他们现在订单多得很,订了货还要排队,晚一天订货,可能就要晚一个星期才能拿到货。我真的没有时间等你们。”喻常发幽幽地说道。
“这……”赵兴旺哑了。上一回他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产品质量没问题,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一台设备根本没什么难度。但现在他不敢说了,事实就在面前,最关键的是,他连为什么断轴的原因都没搞清楚,哪敢再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把握呢?
这时候,赵兴根已经闻讯赶到了,看到那根断掉的支撑轴,他的脸色也异常难看。他先去和赵兴旺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走到喻常发面前,说道:“喻总,这件事我非常抱歉。我的人品,喻总应当是知道的,我和兴旺绝对没有一点要哄骗喻总的意思,这一点请喻总相信。”
“兴根啊,你和兴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的人品怎么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现在这个情况……”喻常发拖着长腔,等着赵兴根说话。
赵兴根说:“这样吧,你再宽限我们两天,我们认真查一下原因。如果我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每台设备我再给你减1万元。如果我们解决不了,那就麻烦喻总再去订临一机的打包机,上次说好的赔偿金,我再加1万,喻总觉得怎么样?”
赵兴根也是没办法了。钱是身外之物,企业信誉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先前的话说得太满,现在被当面打脸,他如果不主动提出增加赔偿数目,以后也没法再和喻常发做生意了。
喻常发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兴根啊,你也别觉得我是在趁火打劫,其实我是非常希望你们能够仿造成功的,我多省一点钱,你们也多一些业务,这不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吗?可现在这种情况,我这边耽误一天时间,少赚到的钱就是几千上万,我不敢等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喻总了。”赵兴根连声说道。
“你们要查故障原因,是在我这里查,还是你们把机子带回去查?”喻常发指着那台损坏的打包机问。
赵兴根说:“当然是带回去。放到这里,也影响喻总这边的生产是不是?”
“嗯,好吧。”喻常发说,“不过,你们如果把机子带回去,修好以后,最好多测试几遍,不要忙着送过来。这一来一去,运输费也不得了。”
“好的好的。”赵兴根应道。
一行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台龙湖牌打包机又被重新拆解开,装上卡车运回了龙湖机械厂。回到厂里,赵兴根把赵兴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道:“兴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弄明白没有?”
赵兴旺哭丧着脸:“哥,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我们完全是照着临一机那台机子的样子做的,一点差错都没有。他们的机子用得好好的,怎么咱们的机子就坏了呢?”
“报纸上说,机子损坏的原因是加工精度不够……”
“这不可能啊!我们也是拿磨床磨的。就这么一个支撑轴,又不是什么精密部件,哪有用磨床磨的,正常情况下,做个精车就足够了。”
“也许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兴旺,要不你还是让人再去磨一根轴出来,换上试试。”
“也只能这样了。”赵兴旺灰溜溜地说。
要重新做一根轴,工序是很多的,先要粗车,再精车,再上磨床,中间还有各种热处理环节,什么正火退火之类的。赵兴旺无法知道临一机的加工工艺是怎么样的,但机械设计里这类轴的加工工艺无外乎就是如此,再变也变不出啥花儿来。
借着工人加工支撑轴的工夫,赵兴旺带着一干技术人员,开始研究图纸,试图找出哪个地方与临一机的原始设计存在误差。芸塘公司那台长缨牌打包机已经送回去并且重新装配好了,他们不可能把设备再借过来拆卸一次,只能照着上次仿测的图纸进行分析。
临一机的打包机是没有问题的,这一点大家都不否认。自己照着做的打包机出了问题,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抄错了,二是字体不如人家工整,被老师扣了卷面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被大家找出来反复研讨,试图从“韩伟昌”的陈述中找出什么启发。
“图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们是严格按照临一机的打包机测绘出来的。”刘念把每一张图纸都看过几遍之后,肯定地说道。
“如果尺寸出了问题,我们的机器肯定装配不起来。”潘有栋也说道。
“这么说,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生产过程出了问题?”赵兴旺问。
刘念说:“我觉得问题肯定是出在生产过程上。比如说,粗车以后的调质,有没有做到位。还有精车以后的淬火和回火,车间里有时候会马马虎虎的。”
“会不会是咱们的量具出问题了?测量出来的结果错了。”有人脑洞大开。
“是啊,这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加工精度不够就会导致故障,万一咱们哪个部件差了那么一点点呢?”
“要不,咱们把机器拆了,全部再测一遍?”
“拆吧,如果找不出原因,咱们厂可就糟糕了。”
“唉,又得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