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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日,徐伯明被夺去紫服,取了鱼袋,削去“内阁大学士”的头衔后,就如普通的老人,面色疲惫,双眼下耷,透出一股色厉内荏之感。
徐伯明冷哼:“我看小侯爷莫要太得意,徐某的今日,说不定就是你陆家的明日!”
陆骁跟耳旁风似的听着,浑不在意:“我陆家一不科举舞弊,二不擅自揽权,三不曾做亏心事,想来阁老如今的境遇,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得到。”
不清楚陆骁特意前来的目的,徐伯明缓缓闭上眼,不再说话。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腊月三十肯定是要封御笔的,阁老不如猜猜,给你定罪的诏书什么时候会下来?”
陆骁不管徐伯明的冷淡,自顾自地往下说,“阁老给不少人都定过罪,自是非常熟悉大楚律法。反正如今阁老在这诏狱中,成日无事可做,不如推测推测自己的罪名都有哪些,或者,诏书中,定罪时又会用上哪些词句?”
“哦对了,想来阁老还不知道,阁老的另外两个女婿,之前还有闲心跑去找杨首辅求救,后来也被收押了,会跟你一起定罪行刑。至于杨首辅?杨首辅可是一个字都没提到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
另外,二皇子、德妃和你的嫡长女都被禁了足,陛下没说什么时候放出来,阁老的夫人也生了重病,只吊着口气,起不来床。不知道他们赶不赶得上替阁老烧头七。”
徐伯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双目浑浊,研判地盯着陆骁:“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骁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玩笑,蹲下身,隔着木栅,牢牢直视徐伯明,放轻声音:“我是想说,三百太学生在宣德门伏阙上书,高喊‘徐贼当诛’,这场面,阁老有没有两分熟悉?”
徐伯明眼皮一跳,扣在手腕上的铁链有了动静,他却谨慎地没有说话。
陆骁很是耐心,接着问:“那,十一年前的今天,阁老有没有想过,十一年后,自己也会和女婿住进这诏狱之中,血流三尺,家破人亡?”
陆骁的话音落下,徐伯明身上挂着的铁索发出一阵响动,他瞳孔微缩,像是重新将面前的人认识了一番,声音仿佛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陆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短促地冷笑一声,惯常恣意的眼尾刀锋般锋锐,嘲道,“看来是阁老手上人命太多,早已把前情旧事都给忘了个干净。”
“你能忘,我却忘不了。”
来诏狱是瞒着谢琢来的。
虽然人已经被关进了牢里,但说不准徐伯明会不会怀疑到谢琢身上,稳妥起见,陆骁特意来了一趟。
他说着这些话时,又总是忍不住想起阿瓷。
想着阿瓷年幼便没了家,被关在牢狱之中,外面爆竹喧天,到处都喜庆热闹,父亲却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他知道,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日愈加无望。
葛叔说,每到年关,阿瓷就尤为睡不好。
陆骁想来,这些噩梦般的旧事,又让人怎敢轻易闭上眼?
“你是在说谢贼?当年之事,谢贼重罪当诛,天下人尽皆知!与徐某何干?陆小侯爷还是不要污蔑得好。”徐伯明突然听旧事被提起,内心远不如表现出的那么镇静。
十一年前,他官至礼部尚书,吩咐还在太学的盛浩元物色了两个家贫且性子怯懦的学生。那年的春闱,这两个学生都被他顺利送进了二甲。
后来,科考都过了半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被谢衡发现了异常。
那时,谢衡刚担任内阁首辅,因有从龙之功和潜邸的情谊在,一直是咸宁帝最为信任之人。
他拒不承认,谢衡虽然怀疑,但暂时拿不出证据来,只严厉警告他,若以后再敢动手,必会揭穿他的拙劣伎俩。
他当时按捺住了。但官场之中,他如何能确定会不会第二天,谢衡就找到了他泄题的证据?更不敢肯定下一次泄题时,会不会被盯上他的谢衡抓住把柄。
他绝不会将自己的命放进别人的手中。
咸宁九年年末,他敏锐地察觉到朝中要出大事。
果然,没过两天,当时的文远侯罗常找到了他,说有些人就像石头,挡了不少人的路,现在,是时候把这块石头踹开了。
那时储位之争还未浮出水面,他不吝于和文远侯短暂合作一次。于是他回答,只是将石头踹开还不够,最好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才没有后顾之忧。
咸宁九年的腊月底,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杨敬尧一举揭露了谢衡“叛国谋逆”的真面目,朝堂震动。他原本以为,谢衡虽年轻,但深受陛下信赖,想要扳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时也命也,或者说,谢衡这个三十七岁的首辅实在太过年轻,也挡了太多人的路,没人会希望他霸占首辅的位置三十年。
在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后,咸宁帝再是不愿,终是下了定罪诏书。杨敬尧接替谢衡,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他也在咸宁十年入了内阁。
此前事发时,他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谢家余孽回来报仇了。但当他看清陆骁眼中的煞气和杀意,才惊觉,这个他从未放进过眼里的“困兽”,竟然悄悄布出了一个杀局!
“徐某知道当年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甚至还想联姻。但陆小侯爷,你我实际上无冤无仇,且十一年前的旧事旧人都已灰飞烟灭,你何必再拘泥于旧事不放?况且,若陛下得知,对你们陆家来说,很是不利。”
陆骁不屑道:“泄题的是你,到处安插布置傀儡的是你,结党营私的是你,被应考举子当着陛下的面揭穿的也是你。”
他浅笑,眼中的锋芒隐去,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我陆骁不过洛京一游手好闲的纨绔,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动的手?”
站起身,陆骁俯视徐伯明,注意到徐伯明表现得镇定非常,实际枯瘦如鹰爪的手已经紧握着铁链,不住颤抖。
“十一年前的债,早该还了,阁老好好等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死“字刺激了,就在陆骁转身准备离开时,徐伯明突然起身,整个人扑到了木栅上,沉重的锁链哐啷作响,在牢中激起回声。
他双手死死抓着木柱,木刺扎进手心都顾及不得,双眼外凸,缓下声气:“陆小侯爷、陆二公子,你动的手,你找的温鸣……那你肯定能做到!只要你让温鸣改口供,说他是被大皇子一派收买的,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我都答应你!”
陆骁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徐伯明。
喉结急促地动了动,徐伯明眼底都有了血色,焦急道:“陆家现在头顶悬着巨剑,但你只要肯帮我,我就有办法解陆家之危!你看,是不是很划算?反正谢衡已经死了……他死了!被剐了三千多刀,连鬼都做不成!”
他嗓子像是漏风的风箱,一阵咳嗽后,接着呼嗬道,“为个死人,做再多有什么用?难道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不成?只要你肯帮我,帮我……”
陆骁微怔:“你说得对,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才更加心疼阿瓷。
也幸亏阿瓷没来,再被戳一次伤处。
就在徐伯明以为陆骁有所动摇,心中升起希望时,陆骁紧实的长臂穿过木栅,狠狠攥紧徐伯明的襟口,单手用力朝自己猛地一拽——
“砰”的一声重响,徐伯明整个人都撞到了木栅上,痛得面色发青,颧骨处立时就溢出了血。
陆骁没有松手,他眸光如雪刃,再不掩饰自己的凶煞,就这么看着徐伯明双手扑挥不止,铁链一阵乱响,因为窒息,脸色从胀红到青紫,青筋暴起。
直到人快没了,陆骁才慢吞吞地松开手指,冷眼看着徐伯明跪倒在潮湿脏污的地上,双手捂着喉咙,满脸恐惧。
腊月三十上午,咸宁帝下诏重开制科,随即封了御笔。科举舞弊案中主犯具体如何处置,则会延到开年再议。
同时,温鸣从诏狱中被放了出来,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药童立即迎上去,将形销骨立、踉跄欲倒的人赶紧扶住,回了千秋馆。
皇帝封笔停玺,天章阁没到午时便散了衙。与同僚相互道了吉祥后,谢琢登车回了住处。
踏下马车,谢琢拢着青色斗篷低头咳嗽了几声,似有所觉般,他抬起头,就看见无人的巷子尽处,温鸣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面色苍白,穿着稍有些宽松的文士服,消瘦得有些脱形。
见谢琢望过来,温鸣后退半步,双手与眉目齐平,合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谢琢站定,同样抬起手,遥遥俯身回礼。
站直后,温鸣转身,背影似不折之竹,一步步走远。
温鸣一生,再未娶亲,无妻无子,夙兴夜寐,疏浚河道,保万顷民田,不为洪水所侵。
第45章 第四十五万里
陆骁离开诏狱后, 先回侯府洗了澡,换上黑色麒麟服,又重新用革冠束起头发, 径自骑马入宫。
除夕之日,宫中会举行驱鬼逐疫的大傩仪, 数百人穿着绣画色衣, 执金槍龙旗, 很是喧闹。通常, 咸宁帝会让三品以上官员和勋贵入宫观礼, 以示恩宠。
陆骁到时,沈愚正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门神和钟馗的表演。
“陆二你怎么来这么晚?可无聊死我了!”沈愚大方地把捧着瓜子的手伸到陆骁面前,又肉痛地叮嘱, “你少拿几颗啊, 尝尝味儿就行,我没剩多少了。”
陆骁故意抓了一半, 见沈愚抽了口凉气,一副心痛得要立刻厥过去的模样,又好心地把瓜子还了回去:“有事, 忙完就过来了。而且年年都有大傩仪, 流程我都能背了。”
沈愚嗑着瓜子, 神情怏怏:“谁说不是呢,想想看, 你才看了没几次吧,我可是从小时候起, 每年的除日都要跟着我爹进宫来看大傩仪,太难为人了!而且还得期盼每年都能进宫来看,洛京这些人, 精明得很,你今天没被陛下叫来看傩仪,明日的正旦国宴上找你喝酒寒暄的人就能少一半,后日来国公府递拜帖的就更少了。”
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沈愚说着说着,瞄见陆骁衣服上绣的麒麟,忽地想起:“你最近做的新衣服挺好看的。”
陆骁克制住要翘起的唇角,压了压音量,正经道:“嗯,是谢侍读给我画的夔纹,我让绣娘绣到了衣服上。”
“谢侍读画的?真是好看,不知道能不能——”
陆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想都别想,这是我的特别待遇,你以为谁都能有?”
沈愚不服:“你怎么就特别了?”
陆骁反问:“我有谢侍读亲手画的夔纹,你有吗?我有夔纹,你没有,我不特别?”
突然卡壳,沈愚想了想,好像挺对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好吧,那我不去求谢侍读给我画纹样了。”
在内廷驱完疫病后,大傩仪的队伍自宣德门出宫,沿着朱雀大街和南薫大街一路往城外走,最后在城外的转龙湾埋祟。
仪式结束,众人各自回家,沈愚叫住陆骁:“你先别急着走!我爹让我问你,晚上要不要来我家过除夕守岁。”
陆骁摇头:“晚上我有约了,帮我谢谢国公爷。”
虽然陆骁从没去过,但梁国公依然每年都会邀请一次,单是这份心意,就很是厚重了。
沈愚对他“有约”两个字表示怀疑,但没有多问:“行吧,那你要是无聊了就来找我玩儿,我把我的岁钱分你一半。”
陆骁就喜欢看沈愚又大方又肉痛的模样:“谢阿蠢慷慨,”又问起,“国公府是不是有工匠?借我几天,我过几日想把侯府后边的屋舍花园修整修整。”
他当初选府邸时,离皇城近的景明坊、太平坊基本都被各家勋贵占尽了,他就往外,在永宁坊挑了一处。住进去时,懒得大动,只先修整了用得上的地方。
沈愚拍拍胸口:“好,我回去就让府里的管家带人到你那里。”
永宁坊。
虽不过年,但葛叔和葛武两人还是将院中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门口挂着的灯笼也点亮了,最后还很有巧思地在院中的老树上也挂了一盏灯笼,亮光融融。
入夜后,宫中爆竹声越过宫墙,像他们离宫城不太远的,都能听见。
此时,几声叩门的动静夹在爆竹声中隐隐传来,葛叔擦了擦手,亲自去开门。
陆骁一见葛叔就说了句吉祥话,等关了门往里走时,他像是随口般问起:“谢侍读是不是收到了很多拜帖?这几日是在家休息还是要出去赴宴?”
葛叔回道:“是收到了不少拜帖,翰林院的同僚、与公子一起参考的同年都递来了帖子,不过公子提前吩咐了的,只回帖子,别的宴会小聚,都以公子身体不好、畏寒为理由,全部推拒。”
压下心底的不安,陆骁笑意飞扬:“那要谢谢葛叔给我开门。”
葛叔温和道:“陆小侯爷终归是不同的。”又指了指亮着烛火的房间,“公子正在书房里,小侯爷还没吃吧,正好叫上公子,一起吃夜饭。”
见除了老树枝上挂着的灯笼,院中和往常一样冷清,葛叔说的是“夜饭”,并未多个“年”字,陆骁就明白谢琢是不过年的,面色无异地点点头:“我这就去叫他。”
心下却同上次一般,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谢琢不在意物欲享受,没有仕途上的追求,也没有非常喜欢的物什,对学问没有钻研的心思,更没有家人。
他清楚谢琢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报仇,但如果撑着他到今日的,只有仇和恨,没有抱负,没有目标,没有对未来的期望——
那报完仇后,谢琢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