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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月长留寄住在陆明月家,陆明月费尽心思照顾两个孩子, 长留与嘉言同吃同睡,又常跟着嘉言和赫连广出门玩闹,饭量见长,身量也拔高不少,已然是个俊秀的小小少年。
嘉言也听说李渭要从伊吾回来,兴冲冲道:“娘,李叔叔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咱家多了个舅舅呢,等回来肯定要大吃一惊。”
陆明月见嘉言手中又拿着件新奇玩意,皱眉喝道:“你又缠着你舅舅去市坊买东西了?”
“嘿嘿。”嘉言把手中的蛐蛐笼递给长留,对自己母亲嘻嘻笑,“是舅舅给我和长留买的,一人一份。”
入玉门关那日天气阴沉,是个大风天,玉门关满地的飞沙走石,天地间俱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往来的商队检完过所,未多做停留,急急离去。
严颂躲在戍堡内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冷不防见抬头,见一年轻灰衣男子朝着他作揖:“严大哥。”
“李渭!”严颂喜极,又见其后王涪和春天俱在,且惊且喜,上前去迎来人,“你们总算回来了,说好不过三个月,这一走可半载过去了,我还去甘州瞎子巷打听你们消息,大家心里头都急了。”
“路上出了些岔子。”李渭苦笑,下马来和严颂叙旧。王涪出玉门关时亦找严颂询问过李渭和春天下落,亦是相熟,几人在玉门喝了一顿酒。严颂见到小春都尉的骨灰,不免欷歔,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知有多少忠良热血头颅抛洒在这边陲之地,骨殖能返回玉门关的,少之又少。
王涪将一路护送的伊吾军请至酒邸好生款待,多多赠与银钱,这一行兵士辞别几人,又沿着十驿返回伊吾。
另有一批青壮男子来玉门关洽接王涪,这些都是王涪的家仆部曲,在玉门关盘桓半日,王涪几人辞别严颂,往甘州而去。
回去的路途,春天特意挑了红崖沟这条路。
她并不太记得红崖沟的具体模样,只记得是一片红赭的石山,若五彩霓裳,此番再来,只见满山色彩斑斓,天然丹霞,怪石如笋如磐,虎踞龙盘,风声轰隆,她问李渭:“你是从何处找到我的?”
李渭指给她看,道路旁有一条风沟,这条风沟长而陡峭,沟里俱是枯黄的芦苇,一眼难以望见沟底。
王涪听说两人这段往事,亦是惊叹:“女郎这一路,真是险象环生,却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是有福之人。”
春天在沟边站了半晌,李渭亦是抱手伫立在一旁凝思,这是两人的初识之地,再回此地,俱有命运奇妙之感。
“这么陡的风沟,摔下去的人肯定必死无疑,你当初为何要下去看一眼呢?”
“万一还活着呢。”李渭微笑道,“摔下去的人十之八九活不了,但也可能有那万分之一,等着被路过的人遇见呢。”
两人相视一眼,她就是他遇见的那万分之一。
她的心再一次动摇。
王涪在一旁看着两人的目光涌动,心内琢磨这等的机缘巧合。
甘州城外的官道道路拥挤,来往行人甚多,鄯鄯没有来过河西,很是好奇的掀开帘子:“姐姐,甘州是不是很繁华,路上好多驮马和行人。”
“甘州是互市所在,往来多为交易的商旅,居民富庶,城郭又依托山水,远离沙碛,物产富饶。”
“那边好多人。”鄯鄯探头远望,“都是黑压压的人影。”
“应该快入城了吧。” 春天瞥了眼,默然的收回目光,转头去寻李渭的身影,见李渭亦是出神眺望着远处的甘州城门,心想他应是挂念长留,一路归心似箭。
不知长留如今怎么样,走了这么久,应该很想自己爹爹吧,等再见面,会不会怪她把李渭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车辆缓缓向前,而后慢慢停下,她能听见帘外喧闹的人声,驮马的长哞,守城兵卒的呵斥声。
“要入城门了,请女郎下车吧。”帘外王涪温声道。
城门之下,有一溜长亭,是行人歇脚暂憩之地,此时却被一队全甲佩刀的兵将守住,不令路人近前,拱守着在长亭内等人的贵人。
春天掀开帘子下车,见李渭和王涪俱在车前,神貌微有些异样,抬头一瞥,城门前行人拥挤,一侧长亭旁停有华贵软轿,兵甲蜂拥。
春天起先并未仔细看,待那长亭内走出个身姿婀娜,花容月貌的贵妇人,正目光灼灼,似喜含悲的盯着她,定睛一看,瞬时愣住,头脑空白,呐呐道:“姑母...”
长亭内的靖王背手而立,容颜武威,贵气凌人,身侧薛夫人绫罗翡翠,雍容华贵,艳容四射,只是一双美目红肿。
薛夫人盯着自家女儿,脚步宛若钉在地,恍若梦中,喉头哽塞,几不能言语。
春天站住不动,迷茫的眼神看看李渭,又看看王涪,王涪笑着朝她作揖:“恭喜女郎家人团聚。”
她鼻端酸苦,云里雾里的朝薛夫人走去,薛夫人亦是步步急促,脸色紧张:“妞妞,妞妞。”
薛夫人伸手牵自己的女儿,近至身前,听见春天小声又紧张道:“姑母...你怎么来了...“
薛夫人听的这一声姑母,宛若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手足冰冷,只觉摧心肝,心碎欲裂,苦不堪言。一把搂住春天,不管不顾,当着众人面恸哭起来:“妞妞,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啊...”
她的孩子,发乱面黑,穿着单薄,抱在怀里骨瘦如柴,独自离家一载多,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薛夫人搂着春天,哭得肝肠寸断,路过行人纷纷侧目,见是个美艳绝伦的贵妇人抱着名少女痛哭,皆是停步驻足,却被兵卒呵斥着快走。
春天心头酸涩又痛,含着满眶的泪水,拍拍薛夫人剧烈起伏的肩头涩声安慰:“外人都在...姑母...别哭了...我把阿爹的骨殖带回来了...”
薛夫人复听到此声,心如死灰,想起昔日一家三口,春天绕膝娇喊爹娘的岁月,夫妻情深,骨肉亲情,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走到这步分崩离析的田地,紧紧攥着春天的手,几欲瘫软在地:“妞妞...你就叫我一声娘吧。”
靖王错手扶住薛夫人软倒的身体,春天双唇颤抖,反复启唇,瞥了靖王一眼,听见靖王劝道:“你娘千里迢迢专为寻你而来,路上还染了风寒,近日才好了些,莫让她太难过。”
春天双泪滚落,这才抱着薛夫人低低喊了一声阿娘,被薛夫人紧紧搂住:“妞妞...”
靖王见母女两人重逢,深觉一桩难事已了,心头叹了口气,却仍觉五味陈杂,待母女两人哭过一场,见外头过路行人纷纷指点,上前劝薛夫人:“骨肉重逢是喜事,哭坏了身子也不好,外头风大天寒,我们先回别馆,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道。”
身旁众人也纷纷上前劝慰薛夫人,薛夫人在一众人的劝说下忍住伤痛,紧紧拉着春天的手,仍是泣不成声。
王涪和唐三省早已指挥奴仆向城内而行,这时才近前来向靖王行礼:“在伊吾收到王爷来信,才知王爷竟亲自来了河西,小的一路紧赶慢赶,只盼着早一日回来向王爷交差。”
靖王见王涪,颇为满意王涪将人带回,颔首道:“做的不错,回去再说话。”
众人簇拥的薛夫人和春天上软轿,春天应了声,脚步却不动,目光却在人群外逡巡了一圈,见李渭站在人群之外,牵着追雷,默默的注视着她。
除她之外,仿佛面前这一切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李渭...”她小声唤他。
李渭朝着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上前。
薛夫人这时也瞧见这青年男子,听见春天叫他李渭,见他布衣粗服,却身材高大,神采俊朗,抹抹眼泪,趋步上前,躬身对他行了礼,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郎君救过我女儿的命,就是救过妾的命,妾粉身碎骨也当报恩公。”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言重了。”李渭早已扶住薛夫人的双臂,送给婢女搀扶,对薛夫人和靖王施礼:“草民李渭,见过两位贵人。”
“你就是李渭。”靖王挑眉,未曾想是这样的青年男子,亦是对李渭颔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本事,本王记下你了,找个日子大家一起喝一杯,说说话。”
李渭揖手应诺。
天风又起,似雨非雨的阴天,众人扶着薛夫人和春天入轿,齐齐归位,往城内行去。
甫一入城,李渭和王涪打过招呼,言之挂念家人,径直回了瞎子巷。
陆明月等人不知李渭具体归期,只知是左右几日,王涪回程走的急,时间掐算下来,倒比大家期料的日子还早了两日。
李渭先去了陆明月家接长留。
院门闭着,但尤能听见院落里有嘉言的嬉闹之声,李渭笑意满满,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嘉言。
见到来人,嘉言满面惊喜之色,放声尖叫一声,扑到李渭怀中来。
陆明月和长留都坐在窗下长炕上,一个绣花,一个念书,听见嘉言震耳欲聋的尖叫,而后又听见嘉言大喊李叔,心内俱是惊喜交加。
长留连鞋都未穿,跳下炕就往外跑,狂奔而出,见李渭搂着嘉言,牵着追雷进门来,朝他笑盈盈的招手:“长留。”
长留乍见李渭,沉稳的小人儿急走几步,猛然急冲冲的拎着小袍子冲上来:“爹爹,爹爹。”
李渭将长留搂入怀中,摸摸自家儿子的头顶,温柔笑道:“长留,爹爹回来了。”
“爹爹走了好久。长留闷闷道,“我等了爹爹好久。”
”对不起,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李渭躬身半蹲下,和长留对视,拍拍长留的肩膀,见孩子穿着件簇新小袍子,小脸端持,唯有一双清凌凌的眼写满委屈和挂念,又见他身量渐长,青葱如柳,心中又欣慰又觉亏欠,“爹爹回来晚了,在陆娘子这有没有惹陆娘子生气?有没有好好吃饭、念书?”
长留点点头。
陆明月这时也出门来,笑盈盈的上前:“回来了。”
“回来了。”李渭叹气,“这阵子,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陆明月笑问,“一路可还顺利,事情办完了么?”
李渭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陆明月咦了一声,去给李渭泡茶:“就你一个人回来?春天呢?”
嘉言和长留不见春天身影,俱追问李渭:“春天姐姐呢,怎么不见春天姐姐?”
“她...她家里人来甘州接她,已跟着走了。”李渭淡声道,替长留穿靴,“过几日可能就要回长安去。”
李渭将春天的事情含糊和陆明月一说,陆明月笑道:“我就想着,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不一样,怎么会是普通人家的孤女,内里肯定有些隐情。”
长留问:“春天姐姐的娘亲来接姐姐回去,那我还能看见姐姐么?”
李渭勉强一笑:“兴许有机会吧。”
李渭又问陆明月:“赫连广呢?”
“广叔叔白日都在马市上挑小良驹,天黑才回来。”嘉言嘴快,“李叔,我多了个安舅舅,是娘亲的表哥,对我可好了。”
李渭挑眉问陆明月。
陆明月脸色沾了丝红晕:“是我姨母家的表哥,上个月从姑苏来河西贩卖丝绸,正巧遇上了,隔三差五会来家里坐坐。”
夜里李渭留在陆明月家吃饭,恰好赫连广和安家表哥前后脚到家,这阵子驹马初落地,李渭不在,赫连广忙的不可开交,赫连广回到家中,见到李渭陪着孩子坐在院子,对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
赫连广身后还跟着个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模样倒像个书生,正是陆明月的姨家表哥,安景然手里拎着东西,先跟李渭作揖,帮陆明月送入厨间,再回来和李渭说话:”一直听明月说起李大哥,至今才得一见,久仰。“
李渭只见他俊颜锦袍,风度翩翩,颇有江南男子的风骨,亦笑着回应,说过几句话,李渭偷空朝着赫连广挑了挑眉无声询问,赫连广神色冷淡,抱胸蹙眉,极其厌恶的模样。
为了春天这事,靖王特意在太子面前磨了三四回,最后领了东宫之令,借巡查河西兵马粮草之由西行,又很是费了一番波折才将薛夫人带上,从长安直奔凉州府,靖王在凉州连夜查了七八日的账目才动身往甘州来。
甘州有心腹王涪,也有靖王早年置在甘州的一座精巧别馆,一直管在王涪名下,靖王带着薛夫人刚住下一两日,东西还未收拾妥当,这头还要面见甘州一应大小官僚,那头又要劝慰薛夫人日日啜泣冤哭,终于等到王涪带着春天回来,靖王得见母女重逢,心头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靖王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薛夫人近来对他愈发的冷若冰霜,心头又挂念尚在襁褓的岁官,他忙前忙后,心头实在是不太好受,又知道春天是带着亡父骸骨回来,此番也算是一家三口团聚,他在一旁,倒真显得多余一物。
软轿载着薛夫人一行人往别馆行去,靖王叹了口气,半途吩咐王涪和唐三省:“我去甘州府衙监事,你们两人在别馆内守着她们母女两人,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若有事,无关大小,一应来报我。”
两人应诺。
春天这双柔软青葱的手,细细摸着,也能感觉指腹的细茧,指头上仍能见细小的伤疤。
“这一路...你到底吃了多少苦...”薛夫人握着她的手,每问一句,只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尚好,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春天带笑安慰薛夫人,“一点也不苦的,沿路的景色都极美,吃的也很好,还遇到了很多好心人,一起说话,一起赶路。
薛夫人见春天笑容沉静,眼神坚定,只觉心痛无比,她的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娇气,也会害怕,忧郁又早熟,会看人眼色,有令人心酸的懂事。
薛夫人默然吞泪,悔恨万千:“都是我的错。”
车马暂时停住,是到了别馆大门,王涪和唐三省正传唤奴仆,春天趁空一瞧,众人皆在,只是没有李渭的身影。
她心头微有空荡荡的失落,却不知从何述说,慢慢安慰哭泣的薛夫人,一起进了雕花朱门,深深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