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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即将过去, 年关将要到来。梁珩也在刑场上坐了快一月了。
这个月, 梁珩目睹了十余名死囚被砍头, 已经有些看麻木了。而刑台之下, 从一开始满满当当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到最后只有寥寥几人。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个了, 只要过了冬月, 进了十二月,因为忌讳,就算还有死囚犯没有行刑, 也要等到来年秋后了。
这天梁珩依然巳时就到了刑场。
没多一会儿,一辆木质的囚车就将人犯拉来了。
梁珩坐在案后,看着两个禁兵将人犯从囚车上脱下来, 囚犯似乎身体不便, 走路都一歪一斜的。散乱的头发将脸遮去了大半,看不到正脸。
梁珩只略看了一眼, 就收回了目光。几乎所有在天牢待过了的死囚都这个模样。
有吏员上前查验了人犯身份。
梁珩喝了口茶。抬眼瞬间, 那人犯的头发被吏员撩起来, 吏员手拿画像比对的一幕, 刚好落在了梁珩眼中。
因为人犯脸上有污垢看不清, 吏员用帕子将人犯脸上的污垢擦去,一脸颇为端正的脸, 露了出来。人犯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
以往的死囚犯跪在刑场之上时,神色都是差不多的。极度的恐惧, 或者还有后悔。可这个人的脸上, 满是愤恨和不甘。梁珩放下茶杯,认真地打量了人犯一眼。没错,就是绝望、愤恨、不甘。
梁珩感觉到这人犯应该会说点什么。
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差半刻就要到午时了,始终没有半点动作。冬月的阳光只有些微微的暖意,人犯脸上却满是汗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最终还是低垂下了头。这好像又和其他的人犯没什么区别。
午时很快到了,站在人犯背后的刽子手,端起身旁一只装满了烈酒的大碗,埋头喝了一大口,又猛然喷了一大口在刀刃上。
刽子手喝完了烈酒,在阳光在一天之中最强烈的时候,刽子手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柄大刀...
也许是刀尖拖过地砖的声音刺激到了人犯,他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苍天。阳光一刹那直射入他的眼睛,人犯狂乱地猛摇着头...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有啊!”
刽子手的刀已经举到了半空,梁珩那声“停”及时地叫在了刀落之前。
刽子手毕竟有经验,人犯叫了冤,肯定要带回去重审了,也生生在半空收了刀上的力道。
梁珩站起身来,只见那人犯已经瘫倒在刑场上,他暂时从鬼门关里逃了一命,大声哭嚎着。就算重审还是被判有罪,行刑也到等来年秋后了。
梁珩带着人犯回了御史台。
人犯在刑场上喊冤的不多,真正犯罪的,大多都希望早死早超生,带着罪等死,多活一天都是折磨。但也不排除想要存心脱罪的。
重新审案极为繁琐,但毕竟人命关天,真的弄出冤假错案了,谁都讨不了好。所以梁珩带着人犯回了御史台,贺忠还是很重视。
贺忠看了一眼人犯,就命禁兵将人押进御史台的牢房去了。
梁珩将宗卷交了,正打算要走,就被贺忠叫住了。
“梁御史。”
梁珩听到贺忠叫他,转过身来,就见贺忠正站在他房间的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刚好监察刑场的事也完了,那你就负责重审一下刚刚这个人犯吧。认真点,别弄出什么岔子来。”
梁珩看着满脸严肃的贺忠,这查案本来是台院的事,但是贺忠都亲自差遣他了,梁珩也只能应下来。
梁珩又倒回去把宗卷爰书拿了回来,出门前碰到了黎丙仁。
黎丙仁朝他客气地微微点了点头,还不待梁珩应答,就快步从他身旁过去了。
如今谁不知道这新上任的御史大夫不待见梁珩,所以也都尽量离梁珩远一点,万一自己也被贺大夫盯上,天天被派去查什么多年沉积下来的疑案就坏了。
梁珩并不在意,出了台院,往察院走去。
进了察院,刚好迎面碰到了段续。
“刑场的事都完了?可以歇上一歇了。”段续笑道。
梁珩扬了扬手里的宗卷,“怕是还不行。”
段续凑了上来,看着梁珩手里的宗卷,“这是什么?”
“这个人犯在刑场喊了冤,又被押回来重审了。”
段续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也并不奇怪。
“那你要把宗卷送回台院去,他们要重审一遍。”
梁珩边走边道:“我刚从台院将这个拿回来。”
“啊?拿回来做什么?”段续不解地问道,这案子不归他们察院管啊。
“贺大夫命我审查这件案子。”
段续惊讶更甚,这贺大夫做得也未免太过了吧,派梁珩去监察了一月的刑场还不够,还要将这个本应台院御史做的工作让梁珩做?
梁珩看着段续颇有些为他愤愤不平,伸手轻轻拍了拍段续的肩。
“无碍的。上命下行嘛。”
段续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按道理这贺大夫上任之后,朝中不少大臣都下了台,平日看着也不像是气量狭小的,应该也是个铁面无私的,可对梁珩,就真的好像在公报私仇一般。
段续也私下问过梁珩是不是以前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贺大夫,梁珩虽说在上朝搜监之时见过这贺大夫,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交集。
段续见梁珩说得肯定,就更不解了。
梁珩自己是比较淡然的,他能保证自身的行为无错,却无法阻止旁人的恶意。
段续跟着梁珩进了房。
察院清闲,见梁珩被分派到了这个任务,也不由有些好奇。
两人看了宗卷和爰书。
原来这人犯名张知书,年方三十一,京城人士。
爰书上写着,半个月前的一天早上,张知书家的仆人来官府报案,说家中夫人突然暴毙家中。死状有些可怖,所以派下人来报了案。
京兆尹吴奉立马派衙役和仵作去了张知书的家,检查事发现场和张知书妻子的尸体,张夫人也已经入了殓。
没想到官府的人一开棺,就发现张夫人面色发青发黑,一边脸还肿胀了起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杀死的一样。
这一下,张家上下都紧张起来了,这看着像是意外死亡的夫人,竟是他杀?
吴奉也高度重视了起来。
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要看着就要到年关了,这当口出了一件命案。先不说这命案有破案的时间限制,这会儿已经快到年关了,眼看着要考核政绩了,这命案若是不能今年破案,只怕会影响他的政绩考核。
官府将张知书和张家的下人一一叫到了京兆尹录述了口供。
张知书说自己头天晚上和友人喝多了,并没有在正房睡,在书房睡的,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等他回正房的时候,就发现了妻子躺在地上,已经死了。这才连忙派人去报官。
张知书的录述中,并没有什么线索。但是几个仆人就说出了一个极有用的线索。
张知书与夫人的感情并不和睦,张家是书香门第,张知书为人最是风流,最喜欢和一些朋友出去吟诗作乐,家中一应事宜皆甩手不管。张夫人是个强势的,丈夫不思上进,整日花天酒地让她极为不满。张知书以前就是闲散惯了的,不喜人管,所以夫妻两经常吵架。而张夫人死之前,夫妻俩才大吵了一架。而这件事,张知书在论述中并没有提到。
甚至张夫人的陪嫁丫鬟还说,当晚她听到了老爷和夫人激烈地吵架和砸桌椅的声音。
这就和张知书录述中的当晚回来就直接宿在了书房冲突了,杀人的动机也有,张知书马上就被列为了疑犯,被抓起来拷问。
梁珩两人很快看完了爰书。
段续沉吟了片刻,这案子似乎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不妥。这张知书作案的动机有,时间也有,甚至他自己的录述和下人的录述出入极大,更让他多了几分嫌疑。且他也没有证人能证明那晚上他真的没有去过正房,宿在了书房。
段续想一会儿感觉没有头绪,便看向梁珩,梁珩还在沉思。
段续没有打扰梁珩,等了一刻,梁珩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有头绪吗?”
“张知书有贴身小厮,若是张知书喝醉了,为何那晚上没有贴身照顾张知书?还有那个张夫人的陪嫁丫鬟,听到吵架声和砸桌椅的声音,为何没有去察看?”梁珩像是在问自己一般,喃喃了两声。
不待段续说话,梁珩便接着道:“看来我们还要将张家的下人询审一遍。”
段续点点头,这些确实还没弄清。
“还有这张知书一开始并没有招供,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只是后来在京兆尹那边用了刑,才招了。”
梁珩没有明说,但是段续知道梁珩的意思是怀疑是屈打成招。
贺忠将这案子交给梁珩去办的同时,也赋予了梁珩可以调动众监察御史和吏员的权力。
梁珩马上派了吏员去张家,准备将张家的下人都叫到御史台来问话。没成想,张家没有老人,三个主子一个死了,一个要死了,一个才几岁,所以张家已经树倒猢狲散了,大多下人都已经离开了张家,包括张知书曾经的贴身小厮。
还好张夫人的陪嫁丫鬟没有走,派去的吏员将丫鬟带到了御史台。
梁珩问了那个疑问。
说是丫鬟,其实已经快三十岁了。估计是打算终身不嫁,跟在主子身边的。
丫鬟只道夫人和姑爷两人经常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时,也会动手,所以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有起身查看。
梁珩一直看着这丫鬟的神色,她脸色一直很平静,似乎真的是在说一个事实。
那个贴身小厮的供词很重要,只是不知他离开张家后去了哪,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
梁珩又反复了看了尸体检验文书。
指甲有断裂,舌尖也有伤痕,像是被捂住了口鼻,极端难受之时咬破的。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伤痕了。
“脖子上没有伤痕,应该不是被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的。”段续在一旁分析道。
梁珩摇摇头。
“这不一定,如果是用很宽松很柔软的布勒住人的脖子,也不会留下伤痕。”梁珩说着抽出自己棉质的亵衣,“就像这种衣裳的布料,就不会在脖子留下痕迹。”
段续挠了挠头,似乎问完了这些下人,依然没有线索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段续问道。
梁珩道:“但凡人命之事,须尸、伤、病、物、踪,缺一不可。我们自然要再验一验张夫人的尸体了。”
段续脸色绿了一下,这张夫人可是死了半个月了,入土都十来天了,现在不知已经腐烂成什么模样了。
梁珩对检验尸身这事,自然也是不懂的。梁珩从大理寺借调了一名仵作来,跟着他们一起到了张夫人的墓地。
五六个府兵很快将墓挖开,开了棺木。
梁珩和段续站在坑边,段续吓得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从手缝里看了看。
尸身还没有腐烂很多,仵作习以为常,下了坑翻检着尸身,旁边跟着一个见习的仵作,拿着纸笔,记录着仵作说的情况。
三刻过去,仵作从坑里起了身,见习小仵作将手里的写了满满一篇的纸,递给了梁珩。
梁珩接了过来,快速地看了一遍。段续也凑过脑袋来看。
梁珩看完,眉头紧皱。这检验的结果和京兆尹的仵作的一样,依然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
仵作还站在一旁,预备梁珩有问题要问。
“曹仵作,这张夫人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勒住了脖子,窒息而死?”
曹仵作六十上下了,仵作是贱籍,一朝入了,终身不得脱离,所以这曹仵作,只怕做仵作做了大半生了。他经验十分丰富,听梁珩这么说,就道:“脖子上的软骨没有破裂,也没有伤痕,不会是。”
梁珩又将和段续解释过的那番话说了。
曹仵作沉默了下,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只是他没有遇到过。
“梁大人不知从何得知?”曹仵作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御史还懂得这方面的东西,不禁惊奇。
梁珩道:“偶尔从书上看到的。”梁珩到了察院大半个月都没有什么事,多在看御史台的藏书,里面不乏一些古籍,且都是针对律法、讼狱的。
曹仵作似乎极为高兴,又问了梁珩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他这大半生都在与尸体打交道,突然听到自己从来不知道的知识,就很是兴奋。
梁珩想了想,又道:“这种死亡脖子上不会有伤痕,和被人捂住口鼻而窒息死一样,都会有一个由于憋气,气往上冲,而在头顶之上形成的鼓包。”
曹仵作大感惊讶,他做了仵作四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说。忙又跳下坑,在尸身的头顶上认真摸了起来。
“梁大人,没有鼓包。”曹仵作道。
段续这会儿也顾不上害怕了,忙朝里面看去,只是这样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梁珩脸上有了丝喜色,查到这里,似乎终于出现了新的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