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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霜策冷淡道:“随他歪曲,不用理睬。你索性当真即可。”
应恺突然奇怪地沉默下来,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个……霜策,你看过念奴娇吗?”
“没有。怎么?”
楼上的宫惟:“?”
宫惟忍不住又把耳朵往前凑了凑,良久终于听对面传来应恺艰难的声音:
“我不是很愿意相信……你丧妻后伤心过度……一怒之下就……自宫了。”
空气骤然陷入死静。
竹管那头的徐霜策:“…………”
竹管这头的宫惟:“…………”
应恺尴尬道:“霜策你……还好吗?长生我已经打过了,那个……要不你先坐下来喝口茶?我这就赶去临江都跟你会合?”
“临江都的事我自然会查清楚。”漫长的死寂过后,终于只听徐霜策一字字地道:“不论白太守真假,我都会将它带上岱山懲舒宫。你自去令尉迟长生守好谒金门的门匾即可。”
应恺慌忙劝架:“冷静点霜策,你还是先等我亲自从岱山赶过去,我实在怕你又——”
这时楼下陡然爆响,与此同时传来尉迟骁脱口而出的:“妈呀!!”
千万哗啦碎成一片,是水银镜接二连三爆了。徐霜策只丢下一句“回头再说”,便听应恺一声徒劳的:“霜策啊你等等我——”
宫惟的第一反应是这鬼修胆子挺大,在徐大佬亲手布下的法阵中还敢现身,而且还敢发出如此响亮的动静;第二反应就是:机会!
他哧溜一下收了竹竿儿,夺路而出,直扑二楼,一头闯进刚才紧闭的那扇房门。果不其然徐霜策已经在大堂镜阵爆裂时立刻离开了,此刻并不在屋子里。
而传音法阵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法阵中有一名深蓝葛衣白色罩袍、身形高挑挺拔的男子虚影,正是应恺!
应恺刚要下法阵,迎头只见一个不认识的俊秀少年撞进门,不由疑惑地愣了下。宫惟也来不及解释了,激动地扑上去就要抱大腿:“师——”
兄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宫惟心中警铃大作,半空遽转。
一团缭绕的灰气正出现在半空中,随即幻化出兜帽、猩红光点和那柄包了血膜似的剑,竟然是鬼修!
它竟然这么着急地赶来要来杀自己!
宫惟意外之余,又本能地升起了一丝狐疑,似乎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细思了。他就地一滚缩进墙角,鬼影似乎顿了顿,才原地化作浓郁灰烟,下一刻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指爪猛刺向宫惟的右眼。
“?”应恺看不见鬼修,愕然道:“屋里是不是有东西?”
啪一声脆响,宫惟劈头盖脸一耳光打翻鬼影,声泪俱下道:“救命!是我啊师……”
那个关键的兄字又没出来,一道劲风当头而下,是不奈何剑鞘!
宫惟气得差点当场变厉鬼,只见徐霜策已凌空而至,一抬手将法阵挥灭了,应恺的身影顿时在淡淡金光中四下逸散。
与此同时,鬼影被迫放开宫惟,不甘心地退至数丈以外,原地迟疑数息后还是不敢跟徐霜策硬刚,半边身体无声无息地隐入了虚空。
“它要跑!”宫惟这人最是能屈能伸,果断换了抱大腿的对象:“——师尊小心,那边!”
刚冲上来的尉迟骁闻言差点脚一滑摔下去,一把将宫惟拉到自己身后,低声警告:“你要死了!一个外门弟子就敢攀关系叫师尊?”
宫惟斩钉截铁道:“你懂什么,宗主在我心中无人能比,不是师尊胜似师尊!”
徐宗主回头扫了他一眼,被睫毛覆盖的眼梢看不出丝毫情绪,随即转身掐了个法诀。他们脚下的上百面水银镜同时爆响,千万碎片化作巨龙冲上来,闪电般裹住了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的鬼影。
难以计数的小镜片组成了一座微型镜宫,从四面八方罩住了它,霎时无数银光闪烁。鬼影猛烈一挣,竟然没挣开,被困了个严严实实!
它每挣扎一下,悬空的镜子囚笼就随之扭曲撞击,无数玻璃碎片挤压、摩擦,锐响刺耳欲聋。
“跑不掉的。”徐霜策神色不变,袖手道:“凡人之所以看不见你,是因为你既不存在于人世、亦不存在于鬼垣,只能在两界的夹缝里不断游走。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
所有人都是一副学到了的表情,尉迟骁愕然问:“那、那是什么东西?”
“镜通阴阳,因此不仅可以用作幻术的媒介,也是困住你最有效的办法。”徐霜策没有回答几个晚辈,望着镜子囚笼中无形的鬼影,终于问:“你是谁?”
“——鬼垣十二府告诉我法华仙尊已经神魂俱灭了,十六年后你却拿着白太守到处杀人,你到底是谁?”
宫惟再次心累扶额,没想到十六年不见,好好的徐宗主竟然多疑成了这样。他刚才还认定这鬼修就是法华仙尊还魂,为此差点惹毛了老好人应恺,转眼又来逼问鬼修:“你是谁?”
管它是谁都必须死,直接弄死不就完了,赶紧把白太守抢回来啊。
鬼影回答不了徐霜策,本应是脸的地方猩红光点乱闪,蓦地转向宫惟,那动作中露出了极其明显的杀意。
宫惟突然意识到它可能是没有七窍不能说话,灵机一动从尉迟骁身后探出头来,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师尊!它不是要到处害人,它在找的一直就是我啊!!”
“……”
徐霜策明显不想搭理师尊这两个字,宫惟也不管,一鼓作气吼道:“我来临江都之前它到处找命格重阴的人施展镜术,结果我来临江都那天晚上,明明没中镜术,它却立刻就出现了!还迫不及待要亲手杀掉我!我侥幸没死的第二天,它突然大白天出现在临江王府外大街上随意害人,完全不再挑选下手的对象——这说明什么!”
“没必要再挑了!它已经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标了,就是我啊师尊!!”
这时孟云飞也渐渐回过味来:“向小公子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全阴命格,书上说适合作……作炉鼎,也适合……”
尉迟骁愕然接了下去:“借尸还魂。”
徐霜策眉峰霎时重重跳了一下。
尉迟骁迟疑道:“徐宗主,晚辈因为结道侣的事而看过向小园的四柱八字,他恰好生在……他生在十六年前……法华仙尊驾鹤西去的同一天……”
同日死同日生,四柱八字天时地利,确实是借尸还魂最合适的目标!
如果说以徐霜策的多疑,刚才还残存着一两分心思怀疑这鬼修到底是不是法华仙尊的话,现在这一两分应该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宫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又往尉迟骁身后缩了缩,正盘算着怎么撺掇徐大佬现场宰了这鬼修,从此死无对证,自己就彻底安全了——这时却听徐霜策缓缓道:
“是么。”
他的语气似乎有一点奇怪,但不熟悉的人绝听不出来。
“五感不全,七窍不足,是什么东西支撑你在人鬼两界游走?”他转向不远处半空中的镜子囚笼,并没有拔出不奈何,而是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让我看看吧。”
鬼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剧烈挣扎,这时徐霜策已原地消失,出现在它面前——就在同一刹那,千万镜片齐齐爆开,鬼影不顾一切冲出囚笼,直扑宫惟!
清响穿过云霄,孟云飞五弦齐震,音波在鬼影身上迸溅出透明涟漪;尉迟骁趁隙一剑将它横斩,鬼影被迫再度幻化为烟,转眼出现在宫惟头顶,黑雾迅速凝成尖锐指爪,直直插向他天灵盖。
砰一声重响,尉迟骁飞起一脚把宫惟踹开,指爪擦脸而过!
宫惟是可以自己躲开的,但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瞬间踹飞,心内悲凉无以言表,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柄血剑迎面刺来。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锵!一声金属交激,不奈何白金剑鞘与血剑相撞,鬼影被硬生生阻住。
徐霜策挡在宫惟面前,一手握剑挡住鬼影,一手又打了个法诀。远处镜笼顿时化作洪流席卷而来,闪电般拧成数股,五花大绑将鬼影一锁!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利落了,仰天平瘫在地上的宫惟差点鼓掌给他叫个好。鬼影被无数镜片化作的锁链死死定住,还没来得及拼死挣扎,只见徐霜策已经一手探进了它虚无的躯体,自胸腔中抓住了它的心脏——
鬼影如被电流打中,全身僵直,兜帽下所有流转的猩红光点全部定住。
“……”徐霜策微微眯起眼睛:“就是这个?”
他刚要把那“心脏”取出来,鬼影却突然转向他,没有五官七窍的头里却发出一个低哑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回响,像是从非常遥远模糊的地方传出来的:
“……徐白。”
徐霜策动作一下停住了。
没人看见宫惟表情微僵,随即难以掩饰地露出了一丝惊疑。
——那两个字是如此熟悉,分明是他前世的声音和腔调。
第13章
宫惟前世叫过很多声徐白,很正经的名字,从他那洁白的牙齿间慢慢地、拖长了音调地叫出来,却总有种漫不经心又不怀好意的味道。应恺曾经批评他这样没大没小,哪怕不叫徐宗主也该叫一声徐前辈,但宫惟这人从来是当面笑嘻嘻答应,转头就阳奉阴违,久而久之应恺也管不了了。
徐霜策倒是一直懒得管他喊自己什么,反正不管喊什么都是那一肚子冒坏水儿的味道。只有一次宫惟自己作死,偷偷潜到徐霜策身后,猛地跳出来喊了一声:“白将军!”——那是徐霜策刚从千度镜界回到现世后不久。后来宫惟一直觉得要不是那次逃得快,自己可能会被暴怒的徐霜策当场把头剁了喂狗。
总之宫惟绝不会听错,鬼修那声“徐白”完全就是前世的自己,他知道徐霜策也不可能听错。
“……”
徐霜策背对着人,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时间漫长得每一分秒都像是毫无止境,过了不知多久,才听他冷笑了一声。
——那声音太低沉了,听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情绪。
紧接着,他毫不迟疑,硬生生把“心脏”从鬼修胸腔里掏了出来!
这动作何止冷酷利落,宫惟下意识觉得自己心脏也一疼,紧接着眼睛不由自主睁大。
只见徐霜策手里捏着的是一枚青铜碎片,半个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刻满了世所未见的铭文,只一眼宫惟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千度镜界!
鬼修陡然向后仰,明明没有脸,却仿佛能看到它极端痛苦的面孔,紧接着全身难以止住地化作血红色烟尘,用来束缚它的玻璃锁链如瓢泼般倾泻了一地。
大股烟尘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随即一股脑扎进了徐霜策手里的千度镜界碎片中,冲击力之强甚至让整栋楼都不住震动,砖瓦木屑从周围簌簌而下!
宫惟头一偏避过碎石,猝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喝止:“小心——”
他来不及伸手把那青铜片从徐霜策手里夺下,便只见铜绿表面在吞噬鬼修之后,陡然光华闪烁、澄光铮亮,幻化为了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端端正正映出了徐霜策的眼睛。
镜术!
这世上没人比宫惟更精通幻术,他当下就掉头往外冲,顺带一手拉孟云飞一手扯尉迟骁,只恨他们没有一人生出八条腿。但鬼修最后遗留下这道镜术发动的速度却极其快,他拽着两个累赘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只觉一股巨力从身后把他猛拽了回去,霎时一个踉跄,仿佛跌下了悬崖——
与此同时,徐霜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周围景物像打翻了的颜料桶,光影交错变幻,拉着他整个人往下坠,镜术正迅速构建出一座庞大的、全新的幻境。
“想重现我最恐惧的记忆?”徐霜策轻声道。
他直视着手里那半块千度镜界碎片,眼底流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但我已经没有恐惧这种东西了。”
最后一字落地,旋风平地四起。迷雾重重裹住周围,就像浓得化不开的毒瘴,随即呼地一清!
周遭景象已然彻底变样,脚下是一片肥沃松软的土地,远处是深邃宁静的山谷,炊烟正从后院袅袅升起。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桃源村。
扑通!
宫惟一屁股摔在地上,像是从八百丈悬崖上掉下来似的,疼得他好险没当场背过气去。
半晌他才抽着凉气,捂着仿佛裂成了八瓣的屁股爬起来,往四周一打量。只见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山谷间蜿蜒而过,河岸边桃花盛开,鸡犬相闻,田埂两侧是水墨画一般风景秀丽的村庄。
他隐约觉得这景象有点眼熟,走了两步,突然如遭雷殛。
这是二十年前千度镜界里“白将军”养过伤的村子!
这是徐霜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