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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回去,两匹马又是互相踢打挤兑。等它们又挤到一处的时候,崔叔闻笑说:“你看,他们这样不老实,那些看热闹的才不敢走得太近嘛!那些人看看我也就算了,可是昨天我居然听到有几个小丫头赞你英俊潇洒……啧啧啧,下回咱还是坐轿子吧!”
我说:“崔兄客气了……崔兄昨日在玄武大街上一亮相,就惹得老少女子纷纷围观,掷上马背的鲜花还刺伤了尊颈少许,这等的引人瞩目,真是羡煞小弟啊——”
我话没说完,崔叔闻就伏到了马背上,伸长了舌头往地上一阵干呕。
我嘿嘿一笑:“小弟曾闻有人晕车,有人晕船,想不到今日居然得见有人晕马,真是大开眼界啊!”
崔叔闻抬头,白我一眼:“比起某些晕美人的奇人来,愚兄晕马也算不上稀奇!”
走了没几步路,就看到路旁零零星星站着些女子,嫁了人的大大方方站在街边张望,还是黄花闺女的用衣袖遮了半边脸偷偷地望——总之是望,目标是街心慢慢走着的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那轿子通身雪白,帷幕上却隐约有些兰竹的图案,估计里面坐的是什么有名的才子少爷。
我笑笑摇头:“啧啧,崔兄,想不到我二人在此,居然比不过一顶煞白煞白的轿子!”
崔叔闻也笑:“不错不错,我正想着这一路回去,不知又会惹来几个无知少女赞你英俊潇洒,这下可没人看你了!”
我一口气憋住,勒了马,挤出一个最真诚最闪光的笑容来问路边一个买豆腐的老大妈:“这位大姐,请问前面走的,是哪位大人的轿子啊?”
那老大妈老桔皮一样的脸上笑出朵桃花来:“这位公子听口音是外地人吧?也难怪你不知道——那个,是翰林院苏学士的轿子!”
我两手一抖,险些从马上跌了下去!
这真是……老天爷在玩我么?不想见了的时候,他自己就到跟前来了。
身后崔叔闻冷笑一声:“原来是苏学士啊……”说着自己就打马从那轿子旁一阵小跑过去了。我只得跟那老大妈说:“多谢大姐了,生意兴隆!”
说完看看那密不透风的轿子,再看看已经走得远远的崔叔闻,居然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然后打马追了上去:“崔兄——等等小弟啊——小弟不认得回客栈的路啊——”
那崔叔闻的马就跟尾巴着火了似的,一路小跑。我好容易跟上,不但我那黑马儿气喘吁吁,就连我自己都气喘吁吁了。等走近了,崔叔闻也不回头,只是慢慢地说:“谢贤弟,咱们这回中了前三甲,多半是要进翰林院的,以后你见那位苏学士的机会,可就多了!”
说完狠狠踢了那马肚子一脚,一溜烟就不见了。
岂有此理,他还不是听了素羽那句翰林院多美人才肯来赶考的?他又有什么好生气地的?哼!
我放出笑脸攻势来,攻了好几个路人才问清楚了回那“永通客栈”的路。进了门,叫小儿拴了马,想想还是先溜到素羽那里去避一避吧——素羽说不放心我们,在我们房间附近另外包了个套间住着,却又叮嘱我们装作不认识他,害得我想找他的时候,都得偷偷摸摸的。
到了他门外,我也不喊人不敲门,就自己推门进去了。只见素羽难得地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对面是一个圆得放光的光头。
原来是个和尚啊。
然后我就听到极激动极凄厉的一声:“喵——呜——”
一颗白白的猫脑袋从和尚臂弯里伸了出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我直觉的自己是只老鼠。我顿了一顿,才认出它来。
玄石。
嘿嘿,当年那个大和尚就叫了它一声,我到现在还记得,记性不错嘛。
所以现在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想杀我,却又被永敬伤了的那个大和尚!
就在我推门进去的霎那,一猫两人三双六只眼睛齐齐看向我。素羽脸上稍稍有那么点惊讶,那大和尚圆圆的脸笑得像尊弥勒佛,玄石却咧着嘴巴,仿佛在咬牙切齿。在玄石那一声“喵呜——”之后,素羽淡淡才地说:“这位公子,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说着,两条眉毛跳了跳。
我再看看那小猫,终于反应过来,朝他拱拱手:“抱歉抱歉,在下今日多喝了几杯,一时头晕走错了门,还请见谅。”说着正要退出去,突然那和尚摆摆手:“施主请留步。”素羽的眼睛眨了眨,我只得停下了:“请问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大和尚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佛门讲究缘分,今日贫僧能与公子相遇,亦是有缘。公子说醉酒头晕,正好贫僧身上带了些清热祛风的药丸,可以解酒,还望公子不要嫌弃。”说着从衣袖里面掏了只瓷瓶子出来。
那瓶子是天青色的,一眼看上去——非常眼熟。可是我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我看到素羽的下巴微微点了一下,于是朝和尚拱拱手,接了瓶子:“多谢大师。晚生就不客气了。”说着自己从里面倒了颗药丸出来一口吞了,那边素羽说:“青儿,倒杯茶来!”
只见青儿一溜烟倒了杯茶递到素羽手里。素羽接过茶杯,转手递给我——半道上他的拇指仿佛在茶水里面泡了泡。我接过喝了,他点点头,青儿小跑过来把茶杯收了回去。
我朝素羽道了谢,又向和尚说:“晚生谢怀真,多谢大师赐药。敢问大师的法号是?”
素羽抢先说:“原来是谢公子,在下素羽,久仰了。这位,是大相国寺的法门禅师。”
大相国寺的法门禅师?听起来也很耳熟啊。
只是他为什么要追杀我呢?难道就因为我是异兽和人类生的孩子?
我硬着头皮跟他们寒暄了一番——法门禅师倒是和颜悦色,偏偏弄得我混身一阵一阵地发冷。
好容易他们两个说“好走”,我逃也似的飞跑回自己房间去。远远地就看见崔叔闻正站在我房门口,仿佛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我叫一声:“崔兄——”
他两手一抖,猛地回过头来:“你——不在里面?”说着又端起状元架子来咳嗽一声:“咳咳……谢贤弟,愚兄过来提醒一声,下午就好好歇一觉吧,今晚皇上赐宴,可不能没精打采的。”
我拱拱手:“多谢崔兄提醒。小弟这就会周公去也,崔兄你也要好好养精神!”说完了一脚踹开门,拎起他的胳膊把他扔到里面去,再反脚把门踢上了,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崔叔闻!你不这样说话会死人吗?他大爷的,老子今天掉鸡皮疙瘩就掉了几层皮!”
崔叔闻难得地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望进我的眼睛里:“谢贤弟,愚兄这也是为你好——咱们打小一起长大,规矩么,自然不必计较太多。只是那位苏学士可是正正经经的斯文人,愚兄我不过是想帮贤弟学会怎么斯斯文文地跟他打交道——而已。”他说完了用一根食指对准了屋顶:“愚兄待你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我差点没吐死:“你还是找天地日月跟你玩儿去吧,老子不想玩了!”
为什么会这样……
那感觉就好比一个坏人要改邪归正了,才突然发觉原来周围的人对自己是多么的没信心。我是真的……真的决心要放弃了啊——
我郁闷得一把扯了帽子袍子,往床上一倒——挺尸去也。只听得那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崔叔闻这小子竟然也脱了帽子袍子,躺到了我身边来!
话说……自从我们从栖云山出来,一路都是住客栈里,原本也是两个人住一起的;谁知去年秋闱之后,进了云嘉城来,他就野开了——白天还肯老老实实呆在房里看书,天一黑就不见人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是跑到勾栏绣院里快活去了!
等到春闱一开,乖乖了不得,他风流才子的大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听了不单牙酸,而且肉疼——要知道他不但把他自己的零花银子都风流掉了,还把我那份赖去了大半!想到他花着我的银子喝花酒逗美人,我要能不生气我就是耶稣他爹!
我把他往外推了推:“喂——你不回你自己房间去么?”
他脑袋往我身上一靠,表情声音都委屈得无以复加:“我从这里走回去再爬上自己的床要走三十多步路,你就忍心让我走那么远的路回去么?”
我顿时火大,手一推,脚一踹:“从这里到春香院要走多少步?到飞仙楼要走多少步?怎么没听你你嫌过远?”
他翻个身把被子也扯了过去:“这怎么能比——”
我气结,再踹一脚,小腿就被他抱住了。他凑上来,眯着眼睛坏笑:“你不高兴我出去玩是不是?”
我吼:“高兴得很!你最好就住到勾栏头牌房里去,省得天天我看到你,心烦!”
他打个呵欠:“好主意……不过你得再借我点银子……”说着放松躺平,还像只小猫似的把一边的被角卷起来抱在胸前,两眼一闭——无论我再怎么推踢,都不动了。
我想杀人……
然后我也累了。
随他去吧,反正……这地方也还挺大的。
我这一觉睡得极不实沉,明明已经睡着,却如坠云雾中,飘飘乎乎,两脚都踩不到实处,一颗心悬着,放在哪里都不是。明明没有做梦,却又记得自己站在了一个满是烟云的地方。脚下似乎是个玉石的平台,在半空中漂着。崔叔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静静地站着,两眼望着远处,却又不知道他看的是哪里。我大声叫他,他听不见;我想跑过去,可是无论怎么迈步,都走不到他跟前。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急出了一身冷汗。
挣扎着挣开眼,提着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胸膛里,却仍旧跳得很快。我呼口气,一眼就看到崔叔闻的脑袋紧紧地靠在我身上,额头上有层细细的汗——但是脸色安然,心跳沉稳,看样子睡的很沉。我突然想起来,崔叔闻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救命了。
我现在望着他,突然想到——是因为我么?
鬼使神差地,我的一条手臂,不知怎么就伸了过去,揽住了他的肩膀。他嘴角微动了动,我惊得手立刻就弹开了,背后的冷汗又多了一层。还好他没有醒过来,眼皮依旧紧紧闭着。只是我这一惊一缓,居然喘起气来。我稍稍往后退了些,让他躺稳了,又拉过被子替他掖牢了些,脑子里一个声音对我说:“起床啦……起床啦……”
那声音喊了几遍,我的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在那里呆了片刻,居然又躺回了崔叔闻身边。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眼睛好近。近得我都能数清楚他的睫毛。
然后是……他的嘴唇好软。暖暖的,微带着点湿气。我的贴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像是条渴了三个月的鱼,在没命地找水喝。
轻微的碰触变成了捻压,然后又变成噬咬。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他仍旧沉睡着,没有回应,但是也没有反抗。舌尖轻轻一撬,就滑了进去,一点点地探索着,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攻城掠地。
突然颈后一紧,竟是他的手臂揽到了脖子上。他的眼睛仍旧紧紧地闭着,沉睡的唇舌却慢慢苏醒了,渐渐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一时间,耳边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喘息,和唇齿交缠时发出的令人脸热心跳的声音。
我松开了握着他肩膀的手,又探到了他的衣服里。所到之处是一片潮热的触感,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仿佛在一片滚烫的潭水上面挣扎了许久,我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我丧失心神的一刹那,唇上突然一阵痛——那痛瞬间传遍全身,我全身一抖,叫了出来:“啊——”
睁眼,松手,只见崔叔闻躺在那里,微张着有些红肿的嘴,手背在嘴角一阵乱擦;身上的衣裳本来就只有薄薄的一件,现在已经褪到了臂间腰际,整个胸膛都露了出来;只是一双眼睛仍旧有些迷蒙,仿佛还没有睡醒。
但是里面有些很复杂的东西。说不上来是开心是难过,看得我心里一凉——整个人就像是在泡温泉泡得头晕脑胀的时候,突然被扔到了冰水里。脑子里再有点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也都跟着嘴上那越来越清楚地痛飞散了。
我伸舌头在嘴上舔舔,一阵甜腥。看崔叔闻仍旧是那副模样,只得嘿嘿笑笑:“崔兄,小弟还没睡醒,一时——一时昏了头,咳咳,这个,那个,你别放在心上……”
他一扭头,自己伸手拢好了身上的衣服,半天才说:“昏了头……我就知道。其实你想对他如此这般的,另有其人吧。”
我心下一气,冷笑说:“你呢,你不用说昏了头,平时耳清目明的时候,不都是逮住谁都能如此这般的么?”
可是那个时候我是清楚的,我身边的人是崔叔闻,我要……亲的人也是崔叔闻。
这种事我又怎么说得出口!
崔叔闻理理被我抓乱的头发,坐了起来,伸脚下床,弯下腰穿鞋子。
然后他回头捏住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你知道就好——本公子非善类,这辈子还不知道要招惹多少狂蜂浪蝶花花草草,千万不要太认真。”他站了起来,一手捞起挂在床头的那件大红袍子套上了,临走又回来拍拍我的脸:“不然你会很惨。”
我顿时满头大汗:“你——”
崔叔闻拉开门:“快起来穿衣服吧,别误了皇上赐宴的时辰。”
门“碰”的一声撞上了。我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看着外面的光渐渐地暗了,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穿衣洗脸梳头戴帽——他大爷的,榜眼的帽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死沉死沉的,我只觉得自己脑袋上面顶的是个锅盖。
崔叔闻骑了他的红马走在前面,我一路心虚,不敢跟他并骑,只敢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这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那有些瘦削的背影在一片红彤彤的夕阳里,看起来分外的孤单寂寞……
我这点酸溜溜的情绪还没来得及膨胀,立刻就像个肥皂泡一样爆炸掉了。
只见街上有些女子认出他来,都追着他的马不远不近地跟着;还有几个抱着儿子逛街的,索性大大方方地拦住他:“崔状元,摸摸我家小宝的头好么?咱也沾点状元爷的才气呵——”
崔叔闻乐呵呵地摸那些个光溜溜的小脑袋,笑说:“将来都有学问……都高中!”然后那些个女人便都忙不迭地谢他,一边把他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的看。还有几个空手的女子远远地站着,不知道是不时找不到借口上去搭话,一个个地干跺脚。我一踢马肚子奋起直追:“崔兄——等等小弟——”
追到近前,我板起脸:“吵吵嚷嚷地干什么啊?崔状元这是去赴皇上的赐宴知道不?误了时辰你们谁担得起啊?还不都给我让开!”
那些女人愣住,然后有两个小儿顿时哇哇大哭。
崔叔闻好气地朝他们拱拱手:“在下先告辞了——”我打马向前,不再回头。
十几年之后,今天这街上给崔叔闻摸过的小儿一个个地早慧高中,他摸得最久的那个十四岁就中了状元,进翰林院的时候还带着奶妈。结果这云嘉城里的人都传说崔叔闻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被他祝福过的人都是要高中的。我听了只是哼哼一笑——想不到世人愚昧,居然也能猜到个边。
我站在空旷的庭中仰望头顶的星河,有时候会想起——那时还有几个抱着孩子却又不敢上前的妇人,不知道她们到后来悔成什么样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