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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浣守在殿外,望着不远处的宫灯出了一会儿神,忽闻殿内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身旁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道:“陛下该不会跟郡主动起手来吧?”
齐浣看了看窗纸上映出的人影,摇了摇头,大门被猛然打开,就见裴君彦黑着一张脸从里头走出来。
齐浣忙示意小太监莫要多言,上前小心伺候,临走前,他偷偷朝殿中望了一眼。
宛陶郡主依旧坐在那儿,脚边是摔碎的花瓶和瓷杯,她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望着裴君彦走远后,又继续望向窗外。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楚京桃李谢尽,山中清风徐来,凉亭旁的莲池中,都冒出了莲苞。
廊下,小沙弥望着不远处凉亭里坐看山水,一言不发的男子,不免疑惑:“方丈大师,陛下都在这坐了一日了,可是在参悟什么?”
慧明合掌道声阿弥:“陛下正在参悟的,是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事。”
“何事如此烦恼,多念几遍经也不行吗?”小沙弥不解道。
他记得方丈曾教诲,佛经中藏着世间万物之理,能解心头困惑,能舒郁结之气,令人心神通明,陛下为何不去问问佛祖呢?
慧明面露无奈,摇了摇头:“这世上,也有佛祖解不开的惑,那便是画地为牢。你先下去吧,让傅大人再稍等片刻。”
“是。”小沙弥合掌退下。
慧明默了默,终是走到了亭中:“阿弥陀佛,贫僧慧明,参见陛下。”
裴君彦没有看他,静静地望着天边的云舒云卷,若有所思。
半响,他问道:“方丈大师,这人世间的贪嗔痴恨,可否释怀?”
慧明想了想,答道:“七情六欲本就是人生而带来,贪嗔痴恨却是由自身感而生之,所谓的释然,并非他人寥寥数语便能劝说,陛下心中的惑,源于您自身,您为一人而困住了自己,却忘了本该有更好的结果。
又或许在陛下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放不下,便是您苦恼的缘由。贫僧不敢妄图揣测圣意,只是看陛下如此苦恼,不免担忧。”
“方丈大师担忧什么?”
“担忧陛下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做出让自己都后悔的事来,反倒伤了真正关怀陛下之人的一颗真心。”
闻言,他苦笑了一声:“朕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的心,朕留下的,只有一具不甘不愿的躯壳罢了……”
慧明合掌道声“善哉”:“或许舍得,并没有陛下所想的那么难。”
“是吗……”
……
顾如许一如往常地坐在殿中,百无聊赖地算着自己又被关了几日,忽然望见门外有颗脑袋正探来探去地张望着。
这个时候,宫中还有人敢来看看她,也实属难得了,她无奈地笑了笑,望着门口道:“明华公主既然都来了,便进来喝口茶歇歇脚罢。”
听到她的声音,一直在门外踟蹰不定的裴婳猛然一僵,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门框上去。
她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跨过了这道门槛,隔着数丈距离好奇地望着她。
“你就是传说中的宛陶郡主顾昭吗?”
这一问把顾如许都逗乐了:“我的确是顾昭,宫中几时开始将我变成‘传说’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走近了两步:“宫里都在说你入宫养伤,却不知伤得多重,连看都不能看一眼。我听说了阳关那一战,还有之前你帮我免于远嫁怒图之事,便忍不住想来见见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似乎有些着急。
“我偷偷溜进来的,你可别告诉陛下啊。”
顾如许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坐下说话。
“我的确是在宫中养伤的,倒是没想到会被传成伤重得不能见人。”
“你现在好些了吗?”裴婳见她面色还有些苍白。
她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好多了,只是还使不上劲儿,不宜多走动。”
她自然不可能将裴君彦在她药里下化功散的事告诉这个姑娘。
裴婳仔细地望着她的脸,忽而一笑:“宫里都在传言,宛陶郡主是个美人儿,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顾如许愣了愣,不免有些好笑:“好看有什么用,我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你养好了伤便能离开这了吧,我听说……”她的目光忽然黯了黯,“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又有先帝御赐的婚事,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大周的皇后。尚衣局那边,已经在赶制成婚的凤袍了。”
闻言,顾如许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吗……”
“陛下好像,很喜欢你……”
“我知道。”
裴婳不解地望着她:“既然如此,为何你看起来如此闷闷不乐?”
她笑了笑:“我在等一个人。”
“谁?”
“一个答应了我,这辈子定会跑着来寻我回家的人。”她眼中渐渐浮现出的光华,比三月春光还要温柔绚烂。
裴婳不由得晃了神。
“……你要离开这吗?”她试探着问。
顾如许点了点头。
“那陛下怎么办?”她隐隐有些焦急。
她昨日路过尚衣局时,没忍住便溜进去看了一眼,那件凤袍悬挂于木架之上,穿缨缀彩,金银丝绣的百鸟朝凤栩栩如生,华美不可方物,那样好看的衣裳,是裴君彦全心全意为她一人准备的,怕是天下的女子都要忍不住嫉妒。
而她,竟然如此轻巧地说,她终会离开。
在她疑惑的注视下,顾如许只是轻轻一笑:“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又如何呢?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早在阳关城,漫天星河下,她便以铠甲为帔,红绸为冠,同自己的心上人拜了天地,这世上再华美的嫁衣,都及不上那晚萦绕在她身旁的萤火与一路的烛光。
她的盖世英雄,纵然没有五彩祥云,但他说他会来,她便等。
“你……心里的人不是陛下吗?”裴婳有些难以置信。
她微微一笑:“我与阿彦曾相依为命,荣辱与共,一同历经生死,一同尝过这人世的冷暖,我曾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我唯一给不了他的,是我的心。”
那儿早就住了一个人,一个惊艳了她的时光,又温暖了她的岁月的人。
何其有幸,九世轮回,他从未放弃过她。
拜了天地,今生今世,她便是沈夫人。
在裴婳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她看了看外头的天,提醒她:“再过一会儿,陛下便要过来了,你若不想被他晓得你来过,便早些走吧。”
闻言,裴婳心头一咯噔,忙起身告辞。
“宛陶郡主。”跨过那道门槛之前,她忽然回过头来,郑重地望着她,“即便会让陛下伤心,你也要离开吗?”
顾如许静静地望着她,半响,忽然一笑:“伤心一时,总比互相折磨一世要好。”
她已经让他伤心了一辈子,这辈子,不该如此。
裴婳转身离开了这儿,她回到桌边,倒掉了其中一杯茶,依旧回到窗下,望着天上流云,一言不发。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他走得很慢,她不必回头,便晓得是谁。
“陛下今日又要劝说我什么?”她淡淡地问。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沉默良久,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凤冠霞帔搁在了她面前。
金玉为缀,丝帛如云,仿佛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为等她一句心甘情愿。
他叹了口气:“阿昭,朕等了九世,盼你回心转意,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还有先帝的赐婚,你能不能告诉朕,朕究竟哪儿不如沈虽白?”
顾如许转过头,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你没有不如他,只是这本就是讲不出道理的事,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告诉你?”
闻言,他连笑都觉得无力:“等了九世,却是这样一句……今日你兄长求见于朕,就连皇姐都希望我让你走出这座宫殿,他们怎会明白,这是朕留下你的最后一扇门,朕怎么舍得……”
他的捏着案头霞帔的衣角,声音都在隐隐颤抖。
当年她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他高兴得成婚前一宿都没能合眼……
“你说得对,朕的确囚了你一辈子,就在这座恣宁殿中,你应当还记得吧。”他望着庭中那株梅树,春去夏来,早已枝繁叶茂。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记起,她坐在梅树下,静静望着宫墙外的天,日复一日地等着那个相隔千里的人。
直到病入膏肓,再不能起身。
他舍不得放她走,便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座恣宁殿中等了一辈子。
直到太医告诉他,她的病,已然药石罔顾,他才晓得后悔是什么滋味。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亲手给沈虽白写了一封信,让他来见她最后一面,只为了成全她一生之愿。
可是迟了。
到底还是迟了。
他守在她榻边,看着她一点点合上双眼,逐渐没了声息。
然后,她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沈虽白冲进恣宁殿中,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尸体。
那一刻,仿佛天地都黯淡了几分。
他望着她的眼神,泛出了锥心刺骨的痛。
最后,他望着沈虽白走到榻边,抱起了她的尸身,沉默着一步步走出了这偌大的宫殿……
那样的结果,他何尝敢再看一遍……
“阿昭,我杀了他,你随他一起死在了我面前,我放过他,你又折磨了自己一辈子,朕就那么让你厌恶吗?”他长叹一声。
顾如许望着他,平静道:“并非如此,你我之间,本不该如此,是我先任性,而你不过是迁就了我却不肯退让这最后一步,我不后悔,这辈子,我再不会让自己后悔了,也希望你莫要让自己后悔。”
他苦笑,似乎有什么哽在了喉间,令他犹豫了许久,才得以发出声来。
“你就是仗着朕独独对你狠不下心,看不得你受委屈,才这么有恃无恐……”他可以为大周江山,对任何人任何事不择手段,唯有她,是他轮回九世,依旧不可触碰的软肋。
威逼利诱,百般讨好,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他留不住……
顾如许微微垂眸,笑了笑:“阿彦,我早已厌倦了这朝堂的云波诡谲,我也想了很多年,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要一个家,一双人,共白头,闲庭信步,不争朝夕,想推开门,便能看到有个人,在那等我。”
他沉默了许久,卡在心肺间的那口气像细小的刀子,缓缓地剐着,他疼,却不能说。
“你想要一人心,共白头,逍遥自在……这些,朕都给不了你,朕是大周的国君,只要朕还在这个位子上,就注定了给不了你这样干净的承诺,朕……迟早会让你伤心。
皇姐说得对,你已经为朕做了太多,而朕能为你做的,只有放你归去,将你还给他。朕,要舍得。”
他亲手,将那件端华昳丽的嫁衣丢在了地上,给了她一块出宫的令牌,和一套轻便的红衣。
“今日禁卫军来报,有数名剑宗弟子入城,其中,便有他。朕没有拦着,他眼下应当已经到正宫门前了,你此时去,便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