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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王家二姑娘啊。”
对方缓了片刻,道:“你走错了,隔壁才是王家。”语气也温和了不少,“走吧,我送你出去。”
这人还挺热心,商遥便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她轻盈地转过身,盘踞在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凝滞起来——为了躲一个可能与黛妃相识的人反而撞上一个肯定认识黛妃的人,她是有多衰?不由仰头看天,世界好小。
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眉目里不见半分惊讶之色,好整以暇地问:“你跟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他和魏太子关系匪浅,商遥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二姑娘,便轻描淡写道:“只是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罢了。”
她说完并不见他有回应,便抬头看他。两人之间隔着好几丈的距离,他目光定在梧桐林上方,不同于以往的蹀躞胡服,他今日穿着一件宽松轻薄的袍衫,褒衣博带风流名士一样的穿着看起来分外陌生,是了,她从来不曾认识过他,甚至连名字也可能是假的。
生存已这般艰难,没有空去伤春惜月。
她特坦然地看着他,说:“公子方才说要送我出去,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皱眉,似乎是有些困惑:“为何不算数?”
商遥猛然抬头:“你不认识我吗?”
他反问:“我该认识吗?”望着她的目光里是全然的陌生。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像是对待一个冒然闯入的陌生人。
商遥心尖颤了下,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高兴,难道她认错人了?还是他在假装?如果假装,好像又没什么必要,他只要高声一喊,她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她神色迷茫,只听他道:“走吧,跟我来。”
他轻车熟路,仆人见了他纷纷行礼,约莫是这宅院的主人。他和太子关系匪浅,又拥有这么华丽的宅邸,必是朝中权贵,可这么年轻的权贵,不是袭爵便是同皇帝有亲戚关系,当然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他说到做到,将她送到了门口。商遥悄悄舒了口气,她还真怕他把她送到魏太子面前邀功呢,面上不由就微笑起来:“谢谢你。”
他点点头,问她:“你来永安有多长时间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见商遥抿唇不答,他果断道,“总之时间不会太长。”
商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权贵众多,而这贵族豪强哪个不是强取豪夺。以你的容貌没有强大的依靠,要么委曲求全,要么宁为玉碎。”
商遥一挺胸脯说:“我是男子。”说完紧盯着他的脸,竟然没有一丝神色变化。
他笑起来:“容貌俊秀的少年比漂亮的女子还要难觅,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永安城男色甚于女色吧?”
他说得有理,从梅陇到永安的千里路上商遥深有感慨容貌给自己带来的不便,隔壁的胭脂巷鱼龙混杂,偶然一次回家晚了还曾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出言调戏过,可是——她一顿,道:“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客客气气的一句话,既尽到了礼数,不至于令人着恼,可又因太过客气,生硬地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界限。
商遥不再多说,下了台阶,可不知怎地,走到一半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墙黑瓦,朱门丹楹,谢绎站在台阶上仍没有离去,容仪俊爽,依旧是翩翩伪君子的模样。他看到她回头张望便忍不住笑了,她目光往上,看到红底黑字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大篆——裴宅。
原来他姓裴。
呵呵。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着这一耽搁,商遥回到白衣巷有些晚了,她还真怕遇上流氓,所幸今天倒无事,顺顺利利地回了家。刚倒了杯茶喝就听见有人敲门,商遥还以为是吴大娘,前去开门,结果不是,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得像花一样,这不是隔壁霁月楼的老鸨吗?
商遥堵着门:“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老鸨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直叫道:“哎呀,公子,我是给你送礼来了,你先让让,让我把东西放下成不?”
商遥狐疑:“你确定你是找我?”
老鸨不再废话,硬是挤了进去,登堂入室,大包小包的一放,将屋里唯一一张陈旧的桌案压得摇摇欲坠。
商遥跟上去:“你可别把我家桌子压坏。”
那老鸨啐了一声,整整衣服,又围着商遥转了几圈,边打量边啧啧有声,先是穷尽了夸赞人的极致将商遥夸了一遍才点入正题,说是一位混迹于胭脂巷里花花公子某日站在高楼处赏风弄月,正巧商遥从楼下经过,花花公子惊为天人,忙托老鸨帮他打听,打听出来后又托老鸨前来替他做媒。是的,你没有听错,商遥女扮男装的身份没有被人识破,而是有人看上了此刻身为“男人”的她。
这么公然宣示自己不同寻常的性取向,想想也是醉了。
商遥全当耳旁风,从那堆聘礼中挑拣出自家水壶,径自倒了杯水喝。
老鸨见商遥无动于衷,便道:“我这也是为你好,钱公子财大气粗,一旦看上什么人可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你若从了他以后衣食无忧,若是不从,他手段多得是。你个外地人,又没有依靠,哪对抗得了他?”
呵呵。
商遥心潮翻涌,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的:“大婶,您刚才也说了,我生得这么好,钱公子慧眼识珠,难道别人都是瞎子吗?”
老鸨看她神色,不由道:“难道你早就许人了?”
商遥不置可否:“你说呢?大婶。”
那老鸨打听到商遥每日出入王家,但和王家并没有什么关系,商遥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她虽不尽信,但一时也不敢妄动,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赶走老鸨后,商遥不由就迁怒起谢绎来,真是乌鸦嘴。她气得想哭,明明饥肠辘辘也没胃口吃饭,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也睡不着,铃铛在里边躺着,也没睡意,生存啊,怎能如此轻易被它打败?
第二日照常去王家报到。商遥谈笑如常,王徽容虽是玲珑心思,竟也没察觉出来。
这间书斋四面开窗,视野开阔,书斋后面就是院墙,一墙之隔外就是裴家,一树桂花开满墙头,清逸绝尘。站在假山上可看见院墙之内芝兰玉树扶疏,屋宇连绵起伏,壮阔瑰丽。
商遥收回心神,趁王徽容停下来休息的空档道:“二姑娘,白衣巷离这里路途遥远,所以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我住在这里,薪资我只要一半,能栖身就行。”
王徽容道:“王家的屋子可不是能用价钱衡量的。有的人就算拿出千金要求住一晚我也不见得答应。”
这是变相的拒绝?商遥微囧,便笑道:“是我冒昧了。”
王徽容闲闲抚着琴,素衣墨发,临水而坐,谪仙似的,面上依然淡淡的:“有的人一文钱也不用花我也愿意让他住下来。今天我就命人给你收拾出房间。”
转变令人如此措手不及,商遥笑逐颜开:“那就谢谢了。”主要是黛妃的容貌太出挑了,尤其永安城的登徒子众多,出入胭脂巷的更是登徒子中的登徒子,前几日她被钱公子看上了,说不定明天又被赵公子看上了,一个两个还能糊弄过去,三个四个可怎么办?她住在王家一来不用抛头露面,二来就算被人看上了,对方也会碍于王家势大而作罢。
事情就这么敲定,王家的藏书阁是一栋独立的院落,正屋东西两侧均有廊庑,西侧是用来堆放杂物的,王徽容命男仆收拾了一间出来供商遥居住。
商遥便暂时在王家住下来。
王徽容的兄长极喜欢附庸风雅,又爱显摆。家中常是客人不断,又因出身高贵,瞧不上那些寒门庶族,自然王家的客人都是世族权贵,或设席宴饮或泛舟湖上饮酒作赋,或是结伴去西郊踏青,或出入宫闱游览御园,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有时甚至宴饮至半夜。
商遥安安分分地呆在藏书阁,基本上不会踏进前院一步,就怕那些豪门贵胄里有认识黛妃的。
当今皇后极为欣赏王徽容,时不时会传话过来邀她去宫中坐坐,王徽容还曾笑着问她:“想不想去宫中看看?”
想是想的,但是商遥不敢,万一进去了又招来泼天大祸呢?有时想想这么活着真憋屈,不敢随便出门,永安城好山好水也没机会去看看,活着好累。
本以为可以暂时安稳一阵子,谁料想在王家更不得安宁。
令她不安宁的源头正是前几天在街头向她搭讪的无聊男子。
☆、蒹葭?玉树?
那日阳光明媚,王徽容写得乏了便抱了琴到庭院里,坦白说,她琴技一般,这么有文采的姑娘,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用在了书本上,哪还有闲情去雕琢琴技,她弹琴不过是自娱罢了。
商遥不通乐理,见到会弹琴的已经很佩服了,更何况王徽容弹琴还算中流,是以商遥每次都听得很享受。
正享受着呢,冷不丁听得一个叹息的声音:“啧啧,蒹葭倚玉树。真是可惜啊。”
蒹葭倚玉树。商遥听过这个典故,说是三国时期,有个叫夏侯玄的,俊朗不凡,像个玉人一样,。驸马都尉毛曾相貌丑陋,但他凭着自己的姐姐是皇后经常找机会接近夏侯玄,时人取笑称为蒹葭倚玉树。
王徽容长得不丑,但同商遥比起来,她就是蒹葭。偏偏王徽容好似没听到,继续悠闲抚琴。
商遥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日同她搭讪的男子坐在墙头,两腿并拢垂贴在墙壁上,微风拂衣带,桂花沾满襟。爬墙头这么光明磊落的举动,偏偏他给人的感觉又是那么的清风雅月。
那是裴家的墙头。
他同情又怜惜地看着商遥。
王徽容问商遥:“你认识他?”
商遥拧眉:“他是谁?”
王徽容按住琴弦,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商遥还从未见她如此笑过,衬得眉眼都生动起来,半晌王徽容偏头与商遥道:“你虽不认识他,但长乐侯的大名你想必听过,便是此人。拥有世人盛赞的容貌,可惜就同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不建功业,反而斗鸡走马,拈花惹草,风流成性,永安城半数以上的漂亮少年少女多或少都被他言语上调戏过。”
她声线偏冷,言语间有淡淡的轻视。商遥听着听着便笑了,如果风流是他的本性,也不难理解他那日的搭讪了,所以,他其实不认得黛妃?商遥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两人几乎是贴面相谈,长乐侯打断她们,眉眼一挑,眼里似含着秋水桃花:“遥遥,你年纪轻轻,未免太没有志气,怎么能委身于区区一个女子呢?”一顿,“不如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请最好的先生,引你入仕如何?”
遥遥两个字他叫得连磕巴都不打,商遥因为自己的身份没有被识破心情大好,再者,对着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也很难生气,抿唇笑道:“谢了,我觉得呆在二姑娘身边挺好。”
长乐侯问道:“怎么好了?”
却听王徽容回道:“长乐侯为了一窥男色不惜借裴家的墙头来爬,屈尊如此,也算世间少有。”
长乐侯似听不出来讽刺,双手撑着墙头,颇为遗憾道:“可惜美人不赏脸。二姑娘肯否割爱?”
王徽容目不斜视地抱着琴往屋里走。长乐侯笑笑说:“二姑娘不肯看我一眼是怕被我打击到自惭形秽吗?那你将遥遥留在身边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简简单单两句话,夸了自己赞美了商遥贬低了王徽容。长乐侯真是个人才!
幸好王徽容并未放在心上,从头到尾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
长乐侯所有的劲像打在了棉花上,他扯了扯嘴角,伸伸懒腰,又对商遥道:“遥遥,本侯最擅长的事便是偷香窃玉,可因着太喜欢你,不想对你使手段,看在我难得怜香惜玉的份上,你过来如何?”
商遥顺口问了一句:“我倒是想听听长乐侯平日是怎么偷香窃玉的?”
长乐侯笑如春风:“你上来,我告诉你。”
商遥看他一眼,说:“长乐侯这么……”瞟到王徽容身影隐没在门板后,她冲他摆了摆手,忙跟了上去。
王徽容正倚在书架上翻书,懒散的姿态,眉目清冷。商遥上前道:“二姑娘要找什么,我来。”
王徽容低头想了下,“我要找一些专写女子的传记,比如《列女传》,这类书籍越多越好,时间跨度么,在二百年以内。”
商遥点头应是,专写人物传记尤其是女子传记的书很少,平时也很少翻阅,都堆在书架最上层。商遥搬了梯子爬上去,取迅速地浏览了下书名,哟还挺多,一下子还拿不了。她爬了三次梯才将所有书取下来,额头都出汗了。
王徽容似笑非笑:“长乐侯说得对,你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只凭一张脸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你为什么不想着走捷径呢?”
商遥虽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以色事人,能长久吗?况且我也做不来这些。说到长乐侯……”顿了下,“姑娘不觉得他可怜吗?”
王徽容:“哦?怎么可怜?”
商遥想一个亡国的太子如果表现得浪荡荒唐虽然未必能得善终,但一个表现得聪颖的亡国太子肯定不会得以善终。谁知道长乐侯风流倜傥的面具之后又是什么呢。不过这样的话并不适合说出来,她只道:“亡了国的太子怎么会不可怜呢。”
王徽容没再说话,随手从案头上抽了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王徽容去了魏宫。商遥百无聊赖,独自窝在书斋里练习书法,因昨晚陪王徽容熬夜来着,精神有些不大好,此刻和煦的日光穿过长窗铺在案上,照得人昏昏欲睡,商遥用手托着下巴打起盹来。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传来“喵”的一声,她眼皮动了动,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喵喵声,商遥忽然就醒了,是狸奴,她寻着声音走到墙角,墙角处长满了菟丝,这个时节,枝叶枯了一半,狸奴被菟丝缠住了身子,委屈地直叫。
商遥自言自语了声:“小可怜。”由奢入俭难,人如此,猫也如此,狸奴自小吃惯了大鱼大肉,最近商遥过得比较拮据,狸奴也跟着吃清粥小菜,委屈得不行。
她把狸奴抱进屋中,刚给它找了口水喝,就听外面传来长乐侯的声音。
“遥遥,快出来。”
商遥很惊讶。她认为长乐侯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谁知第二日长乐侯又准时地候在裴家的墙头上,闲散浪荡的贵公子有大把时间消磨。
商遥移步到墙下,仰头看他:“长乐侯真是悠闲呢。”
“哪里悠闲,不过是为了看遥遥你特地抽空出来。”他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手掌一翻,翻出个玲珑剔透的玉簪来,“送你的。瞧你束发的骨头簪子,多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