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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是潼关邓将军麾下,奉令出城。”
守城的将卒看过了钟北里出示的公文,不疑有他,挥手放行。钟北里轻轻一鞭马,城门大开,马车便辘辘地驶出了长安城。
马车行得不疾不徐,颠簸不多,殷染仍觉得一阵阵地反胃。她吃力地将车窗稍稍推开些,扶住了窗棂,看见官道边黑黢黢的树林,林梢上挂着寥寥几颗星子,时而闪烁,时而隐没。
她有些想念起自己的佛经和鹦鹉了。
终究这世上,相遇不可求,离别不可求,痛苦不可求,欢喜不可求,爱不可求,恨不可求。
罔极寺的菩萨曾经低眉敛首,温柔地看着她。
远路如棋,一步错则步步错。
幽期如月,聚散盈亏无凭准。
女施主当看破无常二字,便可解脱了……
便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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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马从大明宫南丹凤门奔驰而出,马上骑者落鞭无情,清亮的鞭声响彻了长安街道上寂静的夜。
在他身后,几位大内的公公也跨上了马,只苦于不敢叫出一声陛下,只能急切地策马跟随。
这夜,太静了。
静得太容易从指间滑走。
为何他过去都没有留意?她分明是那么容易离开。
寒风像锋刃一样割过段云琅的脸,冷到极致,恍惚如逼出了血。马儿撒蹄狂奔,宵禁的街道上仿佛只有那马蹄声,和他的心跳相应和,越来越急,越来越痛……
“马车?今日过了许多马车……”青绮门下的守将迷惑地道。
“邓将军的人,出去办事的马车!”后头刘垂文高声叫道。
“啊!”守将拍了拍脑袋,“走了,走半个时辰了……您……要追他?”他打量着段云琅的穿着,没能猜出他的身份,“您有公文的话,我派人去追就行。”
“陛下!”刘垂文这时已追上了他,顾不得旁人震惊的脸色,滚下马奔过来抓住了段云琅的马辔头,嘶喊,“陛下您听我说,您不要追了!”
段云琅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他。这个时候,麻木的双腿让他几乎坐不稳马鞍,他的思绪混沌了片时,才沙哑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追了?
我追了她半辈子了……如今你叫我,不要追了?
那我这一生——我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刘垂文哀哀地道:“她说的,她说她会等您……她说她不会放弃您的!兴许,兴许有一日,她会回来的……现在不行啊,陛下!陛下,您明日还有大典……耽误不得啊!”
段云琅一字一顿,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会,回来?”
那一瞬间,看着陛下眼中的光,刘垂文终于明白了殷娘子的那句话——
是他,从来不曾,相信过我。
可这种不相信,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太胆怯,太卑微,太恐惧了……而已。
一个受过伤的孩子,从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任何人,而只有把一切都揽在怀里才会安心。他不相信她会回来,在合适的时候,在合适的地方……她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他不敢信啊!
“她说她会等您的。”刘垂文的声音放低了,像是拿着糖诱哄一个孩子,“您要专心致志地……做一个好皇帝。她说,等到天下归心、君臣辑睦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她说,她相信您!”
“她……相信我?”段云琅动了动喉咙,一刹那间,刘垂文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下一个刹那,他终于从马上跌落下去。
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马鞭掉进了隔夜的水洼,他好像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一路策马狂奔的力量,就那样,倒了下去。
“陛下!”刘垂文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重重推开。跌了一身泥泞的刘垂文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撑地,艰难地挪动双腿,往那石阶上攀去……
在潮湿而粗粝的地面上拖着这无用的身躯,五指陷进了石缝,抓稳了,再将双腿拖上一级……段云琅抬起头,这城楼太高,高高的城堞之上,是一轮无动于衷的月亮……
刘垂文在阶下哭喊着跪倒下来,他没有听见,石阶上的积水刺入指缝,冰凉而肮脏。他只想爬上去,爬到那城楼上去,看那月光所至的江河万里,何处是她的踪迹。
如果,如果他站到了这世上最高的地方,他可不可以找得到她?
如果,如果他忍住了那最高处的寒冷与孤独,他可不可以再见到她?
如果,如果……
他抬起头,只见那夜的尽头,山川星月都沉默着,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
武成元年九月三十日夜,新帝即位大典的前夜。
新帝没有在清思殿休息,却在青绮门的城楼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天下人都在等待着黎明,而他,只在等待着他的女人。
那个将天下都给了他,却终于独自转身,走入了黑夜中去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第179章
第179章——尾声
翌年元会,天下朝京,新帝受命登封,改元重熙。
天下人都说重熙帝段云琅是一个好皇帝,后世史家亦称他为中兴之君。他选贤用能,革除弊政,短短数年间,海清河晏,盛世可期。宦官的权力并未彻底撤除,但兵权有所收敛,朝中以内朝宦官与中书门下形成犄角之势,又与外部的藩镇相互钳制,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一平衡的操纵权,从此牢牢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他也是一个古怪的皇帝。
他的双腿残废,但纵是垂足而坐,亦眸光冷酷,凛然自华。他的性情不算和蔼,同臣下言语时总似带了些不耐的嘲讽,除了当初有定策之功的那几位潜邸旧臣,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对百姓宽和,对臣子却严苛,朝中新晋的官员首次面圣,双腿都要打战;老臣们却说他曾经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也不知为何如今连笑都不肯笑一下了,枉费那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底下全是嶙峋的冰渣子。
重熙二年春,兴庆宫的太上皇崩逝了。圣人没有去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只一个人守在清思殿中逗鹦鹉。那只鹦鹉据说也是圣人的“潜邸旧臣”了,如今已垂垂老矣,偶尔衰弱地叫唤两声。有宫人说,这鹦鹉过去会念经的,眼睛清圆地转起来的时候,像只能看穿人心的妖精。
圣人闲暇之际,也会微服出行,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东市有一家首饰铺子的店主却认识他,唤他“公子”,还笑问他为何无人作陪。圣人没有说话,只吩咐将店中的所有花钿都买了下来。圣人过去喜欢斗鸡,现在偶尔也还会瞧上一瞧,但有了好鸡,便叫人先往东平王的宅中送去。而后圣人便往往会光顾十六宅,同东平王一起用晚膳。
东平王还是老样子,傻乎乎的,对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可以笑上很久。圣人懒懒地倚在榻上,安静地看着一人一鸡大眼瞪小眼,手中执着碧清的酒盏,眸光里不知有些什么,总是转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只有一回,圣人却在东平王的宅子里喝醉了。东平王不懂照顾人,圣人便在厅堂里囫囵睡了一夜,翌日宣徽使刘垂文找了来,圣人睁开眼便问:“为何还不回来?”
刘垂文没有回答他。
圣人说:“苦的东西我都尝过,绝不让她再尝;被子里总是暖的,堂上总是亮的,我的一身总是干净的;她再不回来,鹦鹉可就要死了。”
刘垂文轻声道:“您喝醉啦,陛下。”
太上皇丧期过去之后,朝臣上疏议立六宫,择皇后。中书门下挑了措辞最委婉的递给枢密院,枢密院又挑出措辞最委婉的递给了圣人。圣人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人心动摇,圣人年已非幼,膝下却尚无一子,难免令人心思焦灼。圣人却似乎全不在意,又下诏裁减内宫用度,遣散前朝宫人,至于圣人自己,则节俭十分,身边连伺候的宫女都少见。
这样的圣人,好是好,可却太难亲近了。他好像把自己画进了一座牢,每一日每一夜,便是对着床帐钩上那一枚沉默燃烧的银香球,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地凝望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重熙七年元会,潼关防御使邓质回京述职,副将钟北里与圣人有故,圣人拉着他坐在清思殿外的台阶上叙旧到深夜。钟北里问圣人的腿可好些了,圣人还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虽然立刻就趔趄了,但他的笑很真实,真实得有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天边的星辰浅浅淡淡,有夜火虫从花木间飞了出来,圣人说:“朕小时候,在兴庆宫抓了一大把夜火虫,塞在罐子里送给她。朕以为这样,她就有漫天的星星可以看了。
“不知道她在外面,可还能看到一样的星星?”
钟北里说:“陛下很想见她吗?”
圣人转头望了他一眼,那神态,竟尔有些茫然。
钟北里笑笑,道:“她一直在等您。”
***
重熙七年,清明,小雨。
圣人诏命,简省了祭祀的仪节,只领了三十羽林卫并几名老成宦者,往城南诸陵行郊祀之礼。隔了飘飘荡荡的雨幕,天地山川都作清淡的浅青色,有春意从山间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那是被雨水洗透的新绿。
圣人下了辇,刘垂文连忙给他打起了伞。圣人却紧了紧斗篷的绳儿,朝他摆摆手道:“些微小雨,不必撑伞。”
刘垂文为难地看着他。他迈出一步,刘垂文仍要跟上一步。他微微无奈似地,桃花眼里波光轻漾:“刘垂文。”
刘垂文只得停下了步子,五指抓紧了伞柄,紧张地看着圣人迈步。圣人双手负后,意态却十分闲散,神容温和,没有人能看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刘垂文终于没能忍住,说出了口:“陛下,您的腿……还是小心些好。要不,让奴婢先去看看……”
圣人笑了,“让你先去,算什么呢?无事的,”他顿了顿,“我相信她。”
这一句相信,千难万难,隔了四年相思,五年挣扎,七年寂寞,隔了十六年悠悠漫漫的光阴,终于是说出了口。
先帝的景陵封土不高,但封土之前,两座陵阙高耸,中间一条司马神道长足一里,道旁石塑四十八座文臣武将,眼目都镶嵌黑曜石,此刻雨水之中,那九十六道目光便愈加冷酷而静默地直视着神道上踽踽而行的当朝天子。
他的父皇入土已经六年,他自己则已近三十岁了。昔年俊雅的玉面过早地经了风霜雕凿,顾盼风流的桃花眼底沉淀下幽深的渣滓,宽大的崭新的明黄冕服被幽细的小雨洗去了光亮,衣角随风拍打在他依旧清瘦的身上。
他一步步,艰难但不停歇,走过这一里神道。不远处山陵沉默,不论是七年前的血腥,还是此刻的风雨,都不能令它有分毫动容。
这七年以来,他站在江山至高处,无边的寒冷侵袭,而他一无抵御。他也会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想问这山陵下长眠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给予他任何回答。
他有时想,或许父皇并不是一个坏皇帝。或许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好皇帝与坏皇帝。
终于,他走到了这司马神道的尽头,陵阙之下。
一手撑在先帝的功德碑上,喘了很久才渐渐平复下来。七年,这双腿已有了些微感觉,悉心调养之下,走路不难,但这一里带雨而行,实在要超出了他的极限。他扶着碑,慢慢地、一点点地跪了下来,地上泗流的雨水立时浸没了他精致的下裳,渗入了那双病弱已久的膝盖。他静静地叩下头去,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祭父之礼,再端端正正地行一遍祭君之礼。
终于站起身时,虚软的双腿一个踉跄,几乎再次跌倒。他下意识伸手在虚空里抓了一把,却突然抓住了一只温软的手。
他怔住了。
头顶的雨消歇了,女人的气息已近在耳畔,他却不敢放眼去看,只低着头,二十九岁的君王,此刻像个认错的小孩。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看见了她的鞋子,素色的步履,在素色的裙角下探出来。她的声音里杂进了沙沙作响的雨声,虚幻得一如大海上的浮沫:“对不起。”
他闭了眼,又睁开。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尺之距,那么真切,他能看见,能闻见,能听见,这七年的幻影,一朝成了真了。
“怎么不撑伞?”她说。
“撑伞,我走不过来。”他笑了一笑。
她似乎还如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好像是特意为了等他长大,她留住了自己老去的时间。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映在她的瞳仁中,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不会坏一分、不会好一分,他就是他,永远是她眼中的这个他。
他看着这样的她,看着这样的自己,不知为何,便笑了。
七年,整整七年,他不曾这样笑过。笑得像一个孩子,一个任性、固执、永不后悔的孩子。她的伞微微一颤,伞柄倾斜,雨水抖落下来,自他的发冠淋漓地流下,又沿着他的笑容跌入他的衣襟,他一手抓住她的衣角,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她没有抗拒,乖顺地伏贴在他的胸前。
“陪我回去,好不好?”他说,声音轻轻萦绕上她微红的耳朵,温热熨帖,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诱人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