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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笑得既无奈又宠溺,“你还没见着那秋蟾桐叶玉洗,便这么喜欢吗?”
李宸说:“阿耶说好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自从李宸跟着母亲武则天练字之后,便无法自拔地喜欢上收集各种各样的笔洗,瓷笔洗和玉笔洗还是比较常见的,李治见她喜欢笔洗,还命人将一些附属国进贡的名贵材质雕琢成笔洗给她收藏。去年秋冬,关内□□,李宸将不羡园湖中的莲藕挖起来分给长工,长安城里许多达官贵族见状,纷纷效仿。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宸和达官贵族的举动竟能稍稍缓解长安周边地区粮食紧张的状况。恰好那时附属国进贡了一批犀角,李治觉得那犀角颜色及花纹都像极了凋零的荷叶,便命人用犀角雕琢了一个犀牛荷叶洗,她看见了喜欢之情溢于言表,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整个晚上拿着那犀牛荷叶洗爱不释手。
到东都洛阳前,便听说东都民间有位玉雕师做的玉洗巧夺天工,李治便命人暗中找那玉雕师做了一个秋蟾桐叶玉洗。
玉洗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器身是一片桐叶,桐叶边缘往里卷起,便成了一个天然的容器,一直小蟾蜍在上面停留着,仰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栩栩如生,李宸看到一眼便喜欢上了。
李治笑她:“永昌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阿耶的笔洗都赶不上你多了。”
李宸瞅了父亲一眼,又将父亲放在书桌上一个崭新的砚台抱在了怀里。
“这也是我的!”
这个砚台一看便知是产自歙州,而且做工精细,父亲不喜铺张浪费,可送来砚台的人肯定是千挑万选才带敢给父亲的。她不缺好东西,可好东西谁都不嫌多,李宸觉得当了公主的自己,收集癖比从前更严重了。
李治见状,笑到不行,又指向桌案上一串装饰用的玛瑙珠子,问:“那这个呢,也是你的?”
李宸看都没看,猛点头,“是!”
李治哈哈笑了起来,他处理政事心中本有些心烦意乱,如今被李宸这么一折腾,只觉得心中的烦乱之感减轻了许多。他心情一般般的时候都对女儿千依百顺,如今心情好起来,那更加是恨不得将她宠上天,于是大手一挥,笑着说道:“你再看看这房中还有什么喜欢的,我都让你带回去了。”
李宸眼睛弯成月牙儿一般,与父亲笑道:“这房中我没有喜欢的了,可我喜欢阿耶前些日子得到的古琴。”听说那是顶级大师做的古琴,世上只有唯二的两把,其中一把是父亲得了,在另外一把则下落不明。李宸不懂琴,可也知道那把琴肯定价值连城。
李治弯腰,俯身捏了捏李宸的鼻子,“你个小精灵鬼,居然打那把古琴的主意?你如今又不会弹琴,可不能给你。这样,待你音律学好,唔,也不求你比父亲更厉害,只要你能弹得让我觉得不错,待你下降时,我便将那古琴当成你的嫁妆带到公主府去,可好?”
收集癖犯了的李宸闻言,心里直发愁:父亲在音律方面的造诣那可是一流的,他的编舞配乐可是风靡一时,要父亲觉得她弹得不错那得下多少工夫?
李治和李宸在贞观殿里玩了一会儿,李宸为了秋蟾桐叶玉洗,倒也是真的在李治的陪伴下,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字。练得有些倦了,便缠着父亲要去找母亲一起去赏牡丹。
父女俩去找武则天的时候,武则天正在和一起到洛阳的妃嫔交流一些后宫之事,妃嫔们见到李治和李宸,拜见过圣人后便离开了。后宫之人都明白,皇后殿下有容人的雅量,但也绝不喜欢旁的妃嫔当着她的面与圣人眉来眼去,更不喜欢妃嫔持宠生娇。魏国夫人之死,她们可都还记得呢。
帝王夫妻虽然是陪女儿一起去赏牡丹,可一路上李宸听到的便是他们在讨论朝中之事。
说起长安,李治便笑着与武则天说道:“你我二人至东都,留太子在长安监国。我听说前些日子太子见到有侍卫家中没有存粮,便弄了一些蓬草籽回去打算夹在饭中,充当粮食。太子见状,便悄然命家令寺给手下侍卫供给米粮。”
武则天点头说道:“太子从小便宅心仁厚,身为国之储君,能为百姓之忧而忧是好事,可妾却担心他过于良善。”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母亲说的这个,她是知道的。母亲曾跟她说,太子阿兄小时候读书,老师给他读左传里一些罪恶之事时,他都不忍心听到这样的事情,后来改读礼记。
李治闻言,轻叹一声,说道:“人无完人,但总会成长。当日我立为太子时,先帝也曾担心我难以担当大任,可如今看来,我虽不能与先帝相比,但总算是不负他的期望。”
武则天侧首,眉目含笑地看向李治,说道:“主上是圣明之人,自然是不会辜负先帝的期望。”
李治闻言,也笑了笑,目光看向正在前方蹦蹦跳跳一会儿去看花草,一会儿又追着蝴蝶跑的李宸,说道:“当然,也多亏了媚娘一直在我身边。不止为我生儿育女,还为我分忧。”
“这本便该是妾该为主上做的。”
李治看着武则天站立在他面前,眉目含笑,而身后是一片牡丹花,她站立在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前,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的感觉,反而被牡丹衬得她更加光彩照人。
李治正想说些什么,这是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奴见过圣人!”
李治扭头,看向来人,脸色不悦,“所因何事如此慌张?”
那名急冲冲而来的宫人随即跪倒在地,与李治说道:“圣人,城阳公主病重不愈,在房州薨了。”
☆、第027章 :婆娑世界(六)
咸亨二年,李宸六岁,城阳公主在房州去世。
李治得知妹妹的死讯时,悲痛不已,几乎当场失态。在城阳公主去世后不久,驸马都尉薛瓘也随爱妻而去。李治与武则天等人返回长安后,薛绍扶父母灵柩回长安。李治见到薛绍,又免不了被勾起伤心事。
薛绍痛失双亲,适逢巨变,比起两年前离开长安之时沉稳了不少,虽然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可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毅然。
少年与李治说道:“母亲是在睡梦当中走的,临走前一天还与我一同在院子中晒太阳。母亲说她此生有丈夫儿子相伴在侧,再无遗憾,只是可惜不能再见舅父一面。”
李治闻言,脸上神情恍惚,半晌没有言语。
他想起年少无忧无虑时的日子,那时父母尚在,而他与兄弟姐妹欢聚一堂的场景,其乐融融。可惜母亲去世后,两位嫡亲的兄长为了太子之位相争,皆被贬离长安,最后客死异乡。长姐与晋阳相继去世,长孙诠去世后,新城心中怨恨他与媚娘对长孙一族做得绝情,直至她再度下降韦正矩乃至最后去世,新城都不再与他亲近。
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亲人,就只有城阳。如今城阳也不在了,李治觉得自己心里头是空空落落的。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妹妹还还不及等幼儿长大,便长辞人世。李治按捺住心中的哀痛,细细地问起少年如今在读些什么书,又考了他一些问题,最后温声问道:“你的两位表兄与你年龄相仿,你可愿意到崇贤馆与他们一起读书?”
薛绍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他的舅父。
即使父亲因为犯错被贬,但母亲还是当今圣人的嫡亲妹妹,他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当他长大后,圣人舅父会因为母亲地缘故,给他安排一个闲职,他会在长安城中与众多的贵族子弟一般,今日喝酒言欢,明日打猎寻乐,长安城中的百姓说起他,可能会摇着头说不成器,终日只知斗鸡走狗,但语气里也会难掩带着羡慕嫉妒。
可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失去了双亲,有人说长兄如父,可兄长从前倚仗的也是父母。薛绍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所倚仗,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克制,从扶父母灵柩回长安的路上,他不哭不闹,像个大人一样。他早做好自己无所依靠,必须要独立前行的准备时,舅父却朝他伸出手来,问他是否愿意进宫与表兄们一起读书。
来自长辈的温暖让少年强迫出来的坚强冷静顷刻瓦解,原本伪装的硬壳顷刻出现裂痕,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可是身为男子汉的那种自觉又让他死撑着,导致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微妙。
李治看着眼前的少年,好耐心地再度重复问道:“绍儿,你愿意吗?”
少年回神,眨了眨眼,试图将眼中的湿意眨去,低声回答:“愿意的。”
城阳公主去世,父亲心情一直都十分低落,母亲从洛阳回来之后,又开始变得十分忙碌。李宸和太平都见过从房州回来的薛绍,大概是太平在为外祖母荣国夫人修道修冥福,而薛绍也在为母亲守孝,两人见面之后颇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情。李宸却没什么心情,从公主院出来,宫女什么的跟了一大群,她看了心里有些烦躁,就将那些人全部都打发走。
公主院的宫女们这两年来训练有素,早就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见李宸嫌她们烦,二话不说各自在宫中散了,然后再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装作是做事也好,帮主子摘花送东西也好,总之就是要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小公主的步伐,可不能让她有任何差错。
李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长生殿。她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父亲身边的宦官王福来小声说圣人才用过药,要休息。李宸想了想,想要离开,可是弥漫在鼻端的那股药味儿,却让她怎么也无法移动脚步。
父亲今年的头痛严重了许多,御医说他得的是风痹症,最怕闷热潮湿。如今已经快到夏天了,天气开始变热,父亲最近又为了姑姑之事伤心难过,所以回到了长安之后便一直在用药。母亲看父亲被头痛所折磨,也想着法子来替他缓解病痛。在太极宫的东面,有一处永安宫,是当年她的阿翁太宗下令建造,永安宫地势较高,比起太极宫更加干爽凉快,当年阿翁的本意是让已经禅位的高祖到永安宫居住,以尽孝道的。可永安宫还没建好,高祖便已经去世了,永安宫便闲置了下来。
母亲为了让父亲更好地休养身体,今年才回长安,便看中了永安宫,要将永安宫改建,改名大明宫。说是今年酷夏之前,父亲便可搬至大明宫居住。
李宸看着弯腰与她平视的王福来,说道:“我想进去看父亲。”
“永昌公主,圣人才用过药躺下啊。”王福来轻声说道,生怕声音太大,传进去会吵到李治。
李宸却不管他,转身就往里走,“我悄悄进去,一定不会吵着父亲。”
“哎,永昌公主——”
李宸头也没回,直接走了进去。
王福来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选择在原地待命。圣人对子女向来都十分疼爱,可他对永昌公主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溺爱了,千依百顺得不要不要的。他得罪谁,也得罪不起永昌公主这尊大佛。
李宸进去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躺下,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宸见状,眨了眨眼,故意放重脚步咚咚咚的跑过去。
李治闻声,不用张眼便知道是谁,嘴角微勾,却纹丝不动。
李宸跑过去,左瞅瞅,右瞅瞅,见父亲没有动静,干脆自己爬上炕。爬上去之后,整个人趴在李治的肩膀,“阿耶。”
李治笑着“嗯”了一声。
“王福来说您才用药,该要躺下歇着了,怎么没躺下?”李宸的小脑袋搁在李治的肩膀,问道。
李治说:“阿耶在想事情。”
李宸想了想,今天父亲才见过从房州扶父母灵柩回来的薛绍,想来想去,大概也是在想城阳公主以及她的几个孩子了。李宸站好了在李治身后,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到李治太阳穴的位置,替他按起穴位来。
其实她也并不懂什么穴位按摩,可在清宁宫的时候,父亲不舒服,母亲也是这么替他按的。李宸有样学样,也没指望自己能学到精髓,就是希望可以让父亲开怀一点而已。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你母亲呢?”
“本来是有很多人陪我的,可我嫌她们太烦了。母亲和太子阿兄正在说话,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于是我便来看您了。阿耶,头还疼吗?永昌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李宸笑容可掬,虽然服务质量不行,可态度那是杠杠的。
李治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登时觉得心里的烦闷都少了许多,将她胖乎乎的肉爪拿了下来,笑着说道:“不疼了。”
李宸绕到前头,歪着脑袋,那双长得越来越好看的眼睛瞅着李治好一会儿,忽然说道:“阿姐和表兄正在替姑姑抄经书,阿姐说抄完经书,便能为姑姑积德修福,她会过得比之前还要好。阿耶,我们去看他们抄完了没有吧?”
李治一怔,看着眼前米分团似的李宸。
李宸说:“给姑姑抄了经书,她过得好,阿耶的头痛也会好。我都听说了,地下的人知道地上的人为她们伤心难过,他们也会难过的,如果他们难过,那是会损冥福的。”
“啊!”李治错愕,实在不知道女儿是从哪儿听来这样的话,反正他是闻所未闻。
李宸睁着眼睛,不悦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治忍不住笑了起来,站了起身,将炕上的李宸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倒是不晓得,抄经书这种事情,贵在心诚,太平和绍儿都有这份心意也实在难得,我们便去看看他们吧。”
李宸好奇问道:“阿耶要抄一份烧给姑姑吗?”
李治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举止亲昵,笑道:“阿耶要抄,永昌也要抄一份。”
李宸笑嘻嘻的点头:“好啊。”
李宸觉得要抄经书是没什么的,所谓的积德修福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誊抄经书也是缅怀亲人的一种方式。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城阳公主去世后,父亲身体欠佳,她心中总会莫名其妙的不安,觉得如今这种平静快乐的日子快要走到头了。
☆、第028章 :君子端方(一)
李宸很难想象太子阿兄李弘和母亲叫板的场景是怎样的。
她的太子阿兄李弘,是一个温润如玉又心地善良的人,对待父母恭顺有礼,对兄弟姐妹十分有兄妹爱,对待大臣礼节周全。李宸觉得,在整个太极宫里,真是找不到第二个比她的太子阿兄还好说话的人。
然而,现在很好说话的太子阿兄跟母亲闹不愉快了,为什么呢?
李宸表示此事没娘,说来话长。
二月份的时候,李治和武则天前去东都洛阳,留太子李弘在长安监国。李弘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李治和武则天离开长安之后不久,李弘的病情又加重了,只好在东宫里静养。静养的李弘不能操心国事,百无聊赖,便只好出去晃悠,去看看太平阿妹最近怎么样了,可有思念远在东都的父母和永昌啦?再看看二弟三弟四弟有没有好好读书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事情关心完之后,太子殿下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掖庭。
到了掖庭也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太子殿下在掖庭里,看到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何许人也?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是李治当年和萧淑妃所生的两个女儿,当年武则天与萧淑妃斗,最后萧淑妃被武则天整倒了。母亲是戴罪之身,那么女儿自然也只能赶到掖庭里当苦力。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毕竟不同于一般罪臣家中的女眷,谁也不敢用她们,只好将她们各自关在一个小屋子里。
太子殿下听说那两个看着傻乎乎的女子竟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大吃一惊,惊讶过后,便是心生怜悯。他从小学的便是儒家学说,天性仁爱,虽然对过去母亲与萧淑妃的事情也有耳闻,可萧淑妃毕竟已经死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关在掖庭里,这些年来从来无人过问,李弘觉得若不是那日自己不经意进了掖庭看到这两个公主,也记不得原来自己还有两个姐姐。
唐代女子,一般十五左右便会出嫁。而此时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人早过了婚嫁的年龄。
太子殿下得知此事,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同情,便上疏给父母,请求父母为两位姐姐找个合适的人家,将她们嫁了。
李宸觉得吧,母亲看到太子阿兄的上疏时,心里应该是很生气的,然而父亲却很高兴,于是母亲只好端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平静神情。
父亲是个多情之人,大概这些年来,心里也会偷偷想起萧淑妃。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本可免去一死,只是因为他在不恰当的时候心软,才导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惨死。想起王皇后心里内疚,想起萧淑妃那心里更是愧疚,他与萧淑妃不止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李素节,当年他宠爱萧淑妃的时候,将李素节封为雍王,后来改封郇王,可后来萧淑妃去世,郇王也就成了潘阳王,削了大半的封户,终生不许录用。
太子阿兄的上疏,让父亲想起了萧淑妃,以及他们的几个子女。李素节这辈子大概都是见不上了,两个女儿如今都被关在掖庭里,看太子上疏言辞中流露出来的同情,两个女儿也过得并不好。
李宸觉得父亲这辈子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容易心软,最要命的地方也是容易心软。
李治在陪李宸练字的时候,看向也在旁边练字的武则天,说道:“太子仁爱,还能想到他被关在掖庭中的两个姐姐,我心中十分欣慰。媚娘,你看此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