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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节哀!只是万里而来, 不知有何指教?”
辛伏自是知晓西辞羽化,如今看着面前的白衣君主,虽仍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周身神泽仙气缭绕,然一双眼睛毫无生气,确切的说是死气弥漫,与游魂无异。
珺林听到一点声音,抬眸笑一笑,只是那笑意浮在面上,未曾盈入眼眶。
他亦静静地望着辛伏,眼中光芒越来越淡,琥珀色泽点点泛起,然后转瞬间便移至辛伏面前。
辛伏尚未反应过来,珺林已以雷霆之势绽开九尾,磅礴灵力抨击而上。瞬间震断辛伏筋脉,抬手捏碎了他的元神。
婴梁谷诸将皆出,然失了主君,不过一盘散沙,神族的少年君主白衣屠谷。
他终于想起,为何要来婴梁谷。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魔界君主,轻轻合上他的双眸,温言道,“当年,便是你,拔了阿辞的逆鳞。她能原谅你,我不能。”
然后,他又一路前往羁崖山,蒙殷被他震碎了元神,尸身犹在。
稷疏未曾阻止,由着他将其化成齑粉。然后却始料不及,他竟挥手将尸身粉末撒入了四方。
“你疯了是不是?他尸身至阴至毒,且不说如此修道场和九州凡尘又需重新调伏气泽,便是你无故扰乱此间秩序,他日必受天谴!”稷疏怒道。
“必遭天谴,真的吗?”珺林的眼中竟然燃起一点企盼。
接着,他去了巫山,坐在巫山脚下捧着一本本古籍翻阅,咏笙和北顾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含泪将西辞当年在此学艺时看过的书册一摞摞搬来。
他看得专注而认真,见到上头她的注释,便也添上两笔自己的想法,仿若同她对话一般。
书全都看完了,他看着对面仍旧空着的座榻,伸手摸了摸,起身去了七海。
从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外围四海,一直到央麓海、盐阳海、客刹海内围三海,他一一问过,可是各海守护神只是默默摇头,他们谁也不曾见过自家君主的身影。而七海的中心的摆月殿,他进不去,凌迦和相安闭关于此,毓泽晶殿封殿了。
他也没有强行破入,只伫立良久,转身离去。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说他自己有女儿了,而他们的女儿却被他弄丢了。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八荒,只是青丘之地失了他气泽地调伏,早已是一片荒芜。他走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登上城楼。
他离开青丘已有百年之久,百年间大雪不绝。青丘各地属臣每日夜间施法化雪,如今城楼之上,阿辞的鲜血早已被冲刷干净。
他记得,这些年他游走各地,实在想她想的受不住了,便传水镜给医药阁的人,问一问他们阿辞最后的模样。
医药阁医官不辱使命,总是说得具体而细致。
他们说,她被困在荒火中,天雷将她的龙尾截成一段一段,将她的龙鳞一层一层逆转剥落!
他们说 ,她从记忆恢复的那一刻就开始喊“师兄”,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唤着“师兄”,可是至死都没有人回应她!
他们说,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生下来的,是她求着她们施法生生推出来!
……
珺林一遍遍想着他们说的话,跪在地上抚摸过寸寸土地,便如同摸到了她一般。
许久,他站起身来,举目遥望远方。
他的面上现出一点笑意,他往身侧看了看,竟看了西辞。她还未诞下孩子,依旧挺着高高的胎腹,却是眉眼柔和,笑靥如花。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了你好久啊!”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他终于哭出了声,伸手抱住她。
然而,待睁开眼,自是什么也没有。
他泪水未止,却莫名笑出了声,然后跃身入了九幽河。
九幽河水牢中,玟陶见他走来,黯淡了百年的双目终于燃起一点光彩。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被周身结界困着,弹了回去。
原也不要紧,只要见他还安好,她便知足了。
她膝行至珺林面前,只欢喜道,“臣下听闻君上灭了魔界,毁了鬼界蒙殷尸身,乱了修道场秩序,会遭天道惩罚,如今见君上一切无恙……我便知道君上定会无恙……”
“嗯,本君无事。”珺林点点头,还是一贯的温柔模样,甚至还冲玟陶笑了笑,“当是本君作恶不够,天道还不愿惩罚!”
“君上如何是作恶,君上做什么都是对的!”玟陶安慰道。
“这之前,本君不曾做过恶。”珺林蹲下身来,隔着结界同玟陶对面而坐,不似君臣,竟似多年老友。
他言语无波,声色无澜,平静道,“本君同本君妻子幼承庭训,为天地立心,为九州立命,为诸神司法礼,为万世开太平。便也一直恪守此训,将生命大半的温暖都奉给了道和义。留得仅有的情感,交给彼此。故而,本君以前便一直不懂,我们没有做过恶,为何命途会这般坎坷?为何阿辞要受细碎苦痛无休无止的折磨?为何本君爱一个人,要爱得这般小心翼翼?”
“如今,本君明白了,大抵就是因为我们没做过恶,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既如此,为善不得善终,为神已经无力,且让魔渡众生吧!”
“君上,你……”玟陶看着起身站起的人,亦看着子盘从自己身侧被牵引出去,不禁惶恐地望后退去。
她并不畏惧死亡,然而她已经猜到了珺林想做什么。
果然,珺林亦化开了母盘。子母盘一起现出身形,合为一体。然后,他推掌珏上。很快浮涂珏裂出万千细缝。
“不要……”玟陶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道。
饶是她知晓珺林此举,但当真的看见浮涂珏毁于自己面前,尤其是他以此自戕,她根本无法接受。
只觉半生所爱,一生信仰,瞬间崩塌。
原来,他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报复这个世道。
“如你所言,阿辞上不了浮涂珏。既然她得不到的东西,天下人就都不用得到了。”珺林掌中发力,与天道一同化世、承载了亿万姻缘福祉的浮涂珏开始破裂。
不稍多时,只听一声轰鸣,玉石塌裂,碎成一地齑粉。
玟陶跌做在地上,只淡淡道,“事到如今,君上可否容臣下在多问一句?”
珺林没有出声,只立在原处。
“世人相爱,十之八/九是因初见。便如臣下遇君上,当年方丈岛上沧海碧空,君上白衣如雪,如此一眼万年。那么西辞神君呢,她同您的初见又是如何,如何得您这般痴狂?”
“我与阿辞……”珺林擦去唇边血迹,满眼皆是温柔情意,“阿辞出生在青丘合欢殿,生而爱哭,非本君抱不可。本君一抱她,她便止了哭声,朝我欢笑,这便是我们的初见!”
珺林转过身来,面上笑意更甚,“捧在手心长大,于他人或是只是夸张的宠溺,于本君原不过是实打实的写照罢了。”
“阿辞,便是本君捧在手心长大的。”
“之前一万年如此,往后千万年,以如此。”
最后话音落下,天雷穿透九幽河,直劈而来。珺林猛地跪下身去,面上却是求仁得仁的笑意。
他年少得道,历了君主三劫,不死不灭,可羽化来去。
而如今,他终于恶贯满盈,有了死去的资格。
但凡有死去的契机,他便可以去寻一寻他的妻子。
他的阿辞啊,神魂俱灭!
他连她的尸身都得不到,连一抹气泽都抓不住。
于是,每日金乌的第一缕光芒射入九幽河底,他便喘出一口气,神识清醒,触感皆在,唯皮肉一点点脱去,至金乌跌落,他便成了一副白骨。然后于夜间再慢慢生出血肉,如此周而复始,乃为天道所罚。
而他,攒着那一点死亡的间隙,去感知寻找他的妻子。
多少年过去了,他半点不曾寻见。
而玟陶,早已在这样的情境中彻底陷入了疯癫。她看着曾经爱过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朝为俊颜暮为枯骨,终于感同身受到他的绝望。
到底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日,九幽河底来了一个黑袍神尊。
他为玟陶治好了疯癫,让她永远保持着清明之态,然全部的记忆本被抽尽,唯有珺林生死交替,皮肉消长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来回倒转。
她疯不了,忘不掉,亦无法死去,唯有绝望和恐惧日夜笼罩。
黑袍的神尊,抱起那白衣少年,如同抱着自己的女儿,送他回家。
后于他耳畔轻言安抚,两百年前丛极渊上,阿辞一人抗敌,护尽苍生,攒了无上功德,当有羽化归来的契机。
如此,珺林方回笼一点意识,熬过剩余天谴,开始漫长的等待。
此时,他的女儿已经三百岁,眉眼间皆是她母亲的神色。
他教她读书习字,授她道法武艺,日子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青丘之地,受他气泽调伏,止了风雪,重新花开四季,清风暖阳。
诸神感慨,那个端方温润的君主又重新活了过来。然,唯有近身的掌殿使洛河,只觉一股莫名的惶恐,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更多的时候,珺林都在千白塔休憩,将年幼的女儿交给洛河护着。
偶尔小帝姬亦会扯着洛河袖子,嘟着小嘴委屈道,“父君又嫌小唯笨了,他说按着进度我该入道了。”
“洛河,你说父君是按着谁的进度啊?便是外祖父都没这么聪明的!”
洛河望着那高入云霄的白塔,只得揉着孩子脑袋安慰道,“小唯很厉害了,再努力些便是。”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千年,洛河终于发现珺林的异样。
那是唯合的千岁生辰,本该盛宴举行。然所她之生辰便是她母亲的死忌,孩子乖巧早熟,从懂事起便自己废除了这一礼节。
往昔自也没什么,这日珺林却完全不对劲,他将唯合圈在身边,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如此三日不曾离得半步。
洛河陪侍在侧,终于忍不住泪目。
他记得,西辞便是在一千岁生辰那年,离了他三日,落入贼人之手,被拔了逆鳞。
这样后的一天,从来被捧在掌心的帝姬却非扔出了合欢殿。
洛河尚且来不及扶起孩子,只见珺林已经从殿内走出,满眼赤红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将孩子吓成这样?”洛河抱起唯合,也懒得顾什么君臣之礼,只冲着他吼道。
“父君,小唯错了,你别赶小唯走。”孩子挣脱洛河怀抱,扑向珺林抱着他的腿。
珺林没有看他,只合了合眼道,“送她去七海,无召不得归。”
“你在说什……”洛河还想发火,目光猛然间落在他右手上。
那只手抖的厉害,手中握着的是一只被截成两段的金粉眉焉笔,而唯合额角已然多出一片花瓣。
“我不能再养她了,带她走!”珺林合着眼,再次出声。
至此,珺林避世千白塔。
除了每隔百年的朝会,方才出塔,其余时间诸神已经见不到这位少年君主。他偶尔也会出现在杏林中,摘一盆杏子,然后捧回塔中慢慢吃着。
又十年,百年,千年,时间与他,早已没有了纪年。他甚至已经不怎么会说话,难得开口,亦觉喉间干涩。
直到有一日,他在塔顶小寐,忽闻龙吟之声。然睁开双眼,却什么也不曾看见,声音亦消散开去。
他未曾想过是幻觉,他的阿辞,历了功勋攒了功德,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