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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什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老夜叉说她天生缺根弦,或者脑袋里比别人少长什么东西,以至于碰上流氓打劫,被打得遍体鳞伤,荷包也被抢空,还能一脸没事人样地回来。
老夜叉觉得自己捡了个脑内有残疾的娃娃,且这姑娘生得又吓人,婚姻大事铁定没着落,待自己没了也不知有谁能来照顾她,又或者,她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老夜叉的担心不是没理的,他到浅海捞蚌,被渔夫发现,一鱼叉叉了个对穿,晒干了拖上集市贩卖,白术知道后寻迹找了过去,在老夜叉的人干旁站了许久,然后掏出二人的全部家当把老夜叉买回去安葬了。
新坟砌好的时候,白术第一次哭,但是没有眼泪,她连眼睛都没有怎会有眼泪,只是干嚎着,惊走四周海域的鱼。那大概是她情绪最波动的一次,仅那么一次。
老夜叉死了,白术作为他的接班人理所当然接替了老夜叉的工作,尽管那个工作,白术非常不喜欢。
老夜叉的工作,是索命。东海宽广,每日都有数以万计的渡者打海上过,这些人里有旅客亦有渔民,和老夜叉有相同使命的人蹲在水下,观察着舟楫上的人,谁的阳元该在海中尽,一个浪头打来便趁机将他拖入水中。
这些客死东海的人,有大半是因为生时做了触怒海灵的事情,被生生减去寿元,所谓人在做天在看,看的不是天,是他们这些海底的水灵。这么看来,这份工作也算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听起来颇威风。
实则不然,因为老夜叉没有俸禄拿,说白了,就是免费劳工,这便是白术最不喜的一点。她曾劝老夜叉别干了,天天就是杀人,手上都沾多少血腥气了,这样下去除了招人怨旁的什么都没有。老夜叉叹口气,告诉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们骨子里就是贱血,本能使然,让他们做这样招恨、减自己寿元的事情,至于普度、施惠什么的,那都是神仙做的。白术听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卑贱的妖魔之躯”,半晌答不上来话。
孰为贵?孰为贱?这是不论老夜叉是生是死,白术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并且始终得不到答案。
死于东海的,还有另一类人,便是生死簿无记载,而为歹人所害,白白枉死,死后鬼魂化形,日日游荡水底,四处伸冤。灵气强一点的,能自己去索命,也省他人一桩事,灵气弱一点的便会登门拜访老夜叉他们,而这种事,往往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
白术索命李老四,便是受被李老四害死的郭老叟所托,并且按照郭老叟的要求,让李老四同他有一模一样的死法,李老四死后,郭老叟提了他的魂魄去往冥府对峙公堂,而白术身上则又多了一重戾气。
害人,哪怕是为了帮助别人,加害者的身上都会增长戾气。白术手上有不少条人命,戾气一层盖过一层,白术想,也许某一天,自己会像老夜叉那样叫人刺个对穿然后拿到集市上卖吧,可怜到时候连个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然后白术就遇到了楼玉。
准确说,是从她原打算烤了当晚饭的大鱼肚子里扒拉出来的,一堆白骨,拼拼凑凑,倒成个人形,往水里一泡竟然动了起来,没过几天,白骨生肉,长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白术觉得很神奇。
楼玉常说白术直呼他名讳实在是目无尊长,他比白术年长了不说万岁,千岁肯定是有的,按理应称他声爷爷。白术比了比楼玉到她胸口的个子,冷笑一声,叫他滚去劈柴,今晚她要烤鱼。
白术活到今日,不过两百岁,与天界诸神,水里诸仙相比,实在是短暂,而且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夜叉这种妖魅,在非人之灵中本就属于朝生暮死的物种,老夜叉口里说的“血贱”大致指的就是这个吧。
因为寿命短暂,术法、修行,往往练不到炉火纯青之境便已正寝,自下界飞升的有灵根聪慧人,有岁月漫长的山灵,独独没有他们这类天生木讷愚笨且短命妖魅。
而且,命太短的话,连绝美的夕阳都很难看上几回,真是可惜。
生活艰辛,没有住处,亦无财路,白术靠拾捡变卖从海里拾得的破烂和那些被她索命之人留下的财物,勉强糊口。多了楼玉后,吃饭更成问题,不过这小子还算聪慧,点子也多,时常想点计策,虽然总出不了坑蒙拐骗那些歪门邪道,但好在不用让白术的戾气愈发深重,日日担心自己早夭。
只不过,楼玉出的主意往往都挺馊。
***
红烛巷,花柳房,灯火通明,一派软玉温香。
生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怀中搂着一个娇俏少女,正撅着嘴要往少女脸上亲,“来,媚娘,让爷先香一个。”
少女“咯咯”笑着,把男人的脸往旁边推,“哎呀,你讨厌啦。”
“别躲啊,快,快,看着你这小可人儿,爷我心都化了。”
少女像一条灵活的鱼,从男人怀里抽出来,往屋子的另一侧闪,男人则顺势扑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少女伸出雪白的胳膊,一个手刃抡在男人肩上,只听“噗通”一声,男人面朝下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屋子的窗户叫人推开,一身破布烂裳的少年蹦进来,看清眼前场景后眉毛夸张地挑了挑,“你这是做什么?”
白术也学着楼玉的样子挑了挑眉,“做什么?你问我?”
声音透着危险,似乎下一刻就要发飙。楼玉嗅出势头不对,低头摸了摸男人的鼻息,吁口气,“还好没死。”
白术化回原形,坐在床沿,“我有分寸。”
楼玉看看她,道:“你这下让我怎么跟媚娘姑娘交代?”
“她既然不想卖身,离开这个烟花便是,既不走,又寻替身,算怎么回事?”
“她是无路可走了。”楼玉幽怨道,“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白术抱着手臂看了楼玉一会,起身道:“那成,这事儿还差个收尾。这样,等这男的醒了,你上。”
楼玉脸一白,“我?”
“嗯。”白术点头,“我原本的计划就是,砸晕他,等他醒来跟他说他睡糊涂了,中途发生的事情记不得很正常。我前面的戏份已经演完了,后面的你上。”
楼玉摆手,“你别开玩笑了,我是个男人啊。”
白术笑道:“信我的易容术。”
楼玉看着地上的汉子,犹豫片刻,觉得实在下不去手,小声道:“算了,我错了,我们还是走吧。”
两人把汉子抬上床放好,从窗户翻出去,顺着墙角偷偷溜出这间花柳巷,一路上楼玉都在偷偷打量白术的脸色,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果然没有五官的人,连喜怒哀乐都很难猜啊!
白术直直往前走着,“我没生气。”
“阿术。”楼玉挠挠头,“抱歉。我、我只是觉得那位媚娘姑娘很可怜而已。”
“嗯。”
“她原本有个相好的,却被她爹强行卖到青楼。”
“嗯。”
“她原说事成之后,会付我二十两银子,是她卖艺攒下来的,我推辞没要。”
“嗯。”
“抱歉,阿术,我没顾忌你的感受。如果,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我一定亲自上!”
“嗯。”
“嗳,阿术,你生气了吧。”
白术“呼”一声吹开额发,“说了没有啊。”
“是么。”楼玉“嘻嘻”一笑,“你说没有,那定是没有的。”又说,“既然你没生气,那我便同你说实话吧,实不相瞒,我此前翻了几策话本子,上面有许多例穷苦的妙龄女子偶遇世家公子,二人情意相声,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例子,我觉得甚好。你想,妙龄女子,咱现成有一个,世家公子,平日是难找了些,都是因为咱们同别人来往太少啦!你既然不想像从前那样过日子,索性寻个世家公子嫁……哎呦喂!你打我作甚!”
“打的就是你。”眼看凡间渡口将近,人烟渐渐多起来,白术从袖中摸出只面具戴在脸上,“以后少同我讲这些废话。”
“又哪儿惹着你了?”脑门挨了一巴的楼玉甚是委屈,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人这么多,咱们是不是赶上凡间的庙会了?”
一转头,见白术站在原处,面朝着一处卖糖画的摊子,似在出神。楼玉上前拉了拉她,“你做什么?”指着那处糖画摊子问:“你喜欢呀?”
“不。”白术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像在叹气,“不喜欢。”
第41章 故人相逢
上岸太久,白术感觉身上有些脱水,她催促楼玉快些走。
分沓而来的人群将路口塞满,再不走颇有些走不掉的趋势,白术看见迎面走来的孩童手上都捏着一支糖画,无一例外都是凤凰图案的。
楼玉也注意到了,那些图案与其他糖铺里产出来的很不一样,别的糖画师做糖画,都是从一个模子里脱下的,飞禽走兽,变不出新的花样,而那些孩童手上的糖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凤凰或展翅或栖枝,姿态各异。
视线寻过去,楼玉看到那些糖画流传出的地方,仅是一方窄窄的小摊,一张桌,垫了油纸,桌前的木台上,插着几支已经做好的糖画。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正捏着糖勺,三两下便勾好一幅图,捏住竹签将糖画插在木台上。手腕旁雪色的袖子被随意挽起,用一截玉带系住。
“娘,我想要这个。”扎着总角髻的小女孩,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提着盏兔子花灯,路过糖画摊时,兔子的鼻尖直直朝过去。声音听起来奶声奶气。
那只手将糖画取下来,递过去,顺着白衣的褶子,楼玉将目光上移,最后落在那人的脸上。
楼玉愣了愣。
素闻人间有谪仙,不知花颜寻何处。
少年自诩生得风流,今日得见颜色压上自己一成的,心上不免生出别样情绪,他抱了手臂,言辞颇有不屑,“如此妙人,却在市井抛头露面,倒有些可惜。”又说,“凡间连个卖糖画的都生得这样好看,啧啧,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反复絮叨两下,不闻白术应他,有些狐疑地回了头。
阑珊灯火下,面带素纹面具的少女背倚夜色,衣袂被风吹动,向后拂去,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和握紧了的,不住颤抖的拳头。
尽管她戴着面具,尽管她面具下的容颜任何表情都不会有,但不知为什么,楼玉总觉得,白术她,哭了。
***
平寂了两百多年的东海近日忽然忙碌起来,上到水晶宫的那一众神族,下到海中寄居的精怪小妖,都终日紧绷着神经,似乎在赶着什么工,忙碌起来有时候见首不见尾,连带着海面的风浪都少了许多。
东海三公主新嫁,确是一桩震动整个东海的大事。
楼玉告诉白术这个消息时,后者正在一方海生石上磨一把钝口的刀,听了楼玉的话,眼皮也未抬一下,随口道:“三公主?哪个三公主?所嫁又是何人?”
“你好歹也在这里住了几百年,连三公主是谁都不知道?东海还有哪个三公主,当然是敖嫣殿下。”顿了顿道,“嫁的么,身份也显赫得很,是昆仑虚的世家公子,姻缘司的极容上仙。”
“哗哒”一声,刀口背离了方向。
楼玉吓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白术摇摇头,继续磨刀,背在身后的手指挤了挤,在海水中散去一片淡红色的血雾。
待刀子打磨好,白术正反看了看,确认刀刃锋利,刀身光可鉴人后,叹了口气道:“不容易啊不容易。”
关于三公主与新女婿的风月事,海中那些好嚼舌的鲛人已反反复复八卦了个遍,白术有时候摘海草路过鲛人潭,蹲在石头未来得及站起来,便听见一群鲛人莺莺燕燕走来,往石头前一坐,就不走了。白术甚是尴尬,只得长久保持着蹲姿,托鲛人们的福,她大致补全一个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故事。
据说,千百年前(或者更早),那位极容上仙某次做客东海,偶遇三公主,惊为天人,遂生爱慕,无奈彼时三公主心有所属(这边鲛人们还八卦了一会当时公主心有所属属的是谁),对极容上仙并未理睬,极容上仙虽则伤心,对公主却是一往情深,一日三封锦书相传,坚持了百年,最终感动三公主,抱得美人归。
白术听后频频点头,看来追姑娘,坚持很重要啊。
另一侧,某只小鲛人与她一样为这桩事下了个结论,“看来追姑娘,脸长得好看很重要啊!我记得日月潭有只客居的野猪精,一日十封锦书,传了有万年吧,也没见公主搭理他!你们不知道,我再没见过比他还要丑的妖怪。”
白术:“……”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这番话说得甚微妙。
这边,鲛人们已七嘴八舌地讨论开——
“你记错啦!那个野猪精没有给三公主递锦书,给的是太子殿下。”
“没错没错,我听说他从前吃过女人的亏,就此断袖了,只对男人感兴趣。”
“太子殿下可曾理过他?”
“自然是没理过!”
…………
如此,是一个话题。
“不过那位新婿确是生得出众,我有幸见过一回,同咱们公主般配得很。”
“听说他们家兄弟几个,模样都好,而且尚未婚娶。”
“昆仑虚,感觉同咱们东海离得很远的样子……哎!我想起来了,你们可记得二百年前天上薨了位仙姬,可不就是昆仑虚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位仙姬据说是新婿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