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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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行小字,需贴得极近才能看见,能看见却不能看懂。
“这些都是上古文字。”大约文人都有傲睨万物的毛病,宋嘉树也不例外,见绫烟烟询问,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听闻玉浮宫的绫道友博览群书,想必这些字应当也认识,不用我赘述了。”
绫烟烟很是尴尬,恨不得直接说“不认识”。
宋嘉树自然不会让她尴尬太久,正要解释,一道声音轻描淡写地解了围:“申饬蛟龙檄。”
他愣了一下,循声望去。
出声的少年与他年纪相差无几,正仰头打量着这幅巨大的溯世绘卷,看穿着打扮,和他们一样是儒门弟子,且出身仙门世家。
宋嘉树知道姜别寒和绫烟烟背后的仙宗势力如日中天,可与鹿门书院分庭抗礼,所以方才的介绍中,多多少少带了点卖弄学识的意图。
现在被人一语道破,他无比惊讶:“这位道友也知道?”
薛琼楼凝视着这几个字,闻言瞥他一眼,只点了点头,态度有些冷淡。
总觉得这一瞥好似在说,“你时日无多,好自为之”。
宋嘉树肚里直犯嘀咕,再次打量过去,他目光又回到画卷上,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不显山不露水。
宋嘉树觉得自己应当想多了,便继续侃侃而谈:“数百年前蛟龙作恶,中域中洲民不聊生,各家仙门齐力征讨,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我们鹿门书院便打头写了这篇征讨檄文。”
众人边说边往前走,随处可见书香古肆,鳞次栉比,几面废弃的青瓦白墙上,还留有墨笔丹青,饱经风吹雨打,稍显斑驳零落。
“我们这些学生闲暇之余,便会跑到这些废弃的墙下涂涂画画。”约莫是想到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求学时代,宋嘉树说起这些,语气稍显谦和,“先生们偶尔也会来,特别是几位大儒游学各洲之前,会在此挥笔留下纪念。”
姜别寒一眼便看到墙头最显眼的位置,一坨似曾相识的乌黑墨迹,开玩笑似的问:“我们住的一家客栈叫做樱笋客栈,墙上写满题字诗句,也有一处地方像你们这样被涂黑了,难道在这两处地方留下字迹的是同一个人?”
宋嘉树神情鄙薄地撇撇嘴:“那是上一任山主留下的。”
“上一任?”
“就是琴书先生温啸仙。”
众人齐刷刷朝他看过去。
这个名字不止被提过一次。
上回在白鹭洲遇到的那个画铺摊主,也是一脸憧憬与唾弃交杂的矛盾神情,提起了这个名字,说他“逼着自己的徒儿杀妻证道,罔顾人伦,连人都不是,算什么大雅君子”。
“书院早已将他除名,自然也不可能留下他的墨宝。”
宋嘉树没有多说,继续往前走,最后带着众人来到芝兰小筑前。
书案上仍是摆了一张琴,琴身干透,纹理匀称,龙池凤沼微微隆起,琴尾是梅花断纹。
对于古宝珍玩,绫烟烟只在书中看过,现下见到实物,忍着没上手摸,只用目光打量,“这就是扶乩琴?”
“摆在这里的,当然只是普通的琴。”宋嘉树忍笑:“各位若是感兴趣,可以试试手。”
姜别寒与夏轩两人默默退后一步。
又来了,这种风雅别致的事情向来与他俩绝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听闻只是普通的琴,绫烟烟便没客气,五指拨过去,泻出一段行云流水之音。
夏轩第一个恭维:“师姐弹得真好听!”
姜别寒不甘示弱:“洋洋兮若江河,峨峨兮若泰山。”
夏轩怒目而视:你哪里学来这种油嘴滑舌的马屁话?!
两人的奉承过犹不及,绫烟烟无语地放下手,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宋嘉树面上不显,朝众人行了一礼,让他们自行赏玩,这才告辞。
白玉栏杆紧邻着鹅卵石小池塘,几尾金鳞逍遥摆尾,雪白的鱼身,只有鱼目漆黑乌亮,栏杆凹槽里放了鱼食,供客人随手投喂。
栏杆旁多了两道人影,清淡的日光从飞翘的檐角倾泻下来,像朦朦胧胧的轻纱,让这片寂静无言多了分欲说还休的韵味。
夏轩耿直地往那里走:“这里有鱼塘,我想喂鱼玩玩。”
姜别寒架起他:“不,你不想,我们去别处看看。”
绫烟烟附和:“我想看刚刚那几面白墙上的墨笔,拓几份下来回去临摹。”
“可是我不想啊……唔……”
夏轩坚持想在这喂鱼,结果被两人蛮不讲理地架起胳膊,还紧捂住嘴,不准他出声呼救,就这样被连拉带拽地架走。
白梨捏了把鱼食往下洒,几尾金鳞紧紧簇拥着争抢鱼食,水面下白花花一团,像清水中一朵正在绽放的白芙蓉。
“它们和你的鱼好像,不会是一个品种的吧?”
在中域的水池里能看见东域特产白鱼,鹿门书院与金鳞薛氏又同出儒门,说不准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哗啦一声,一条白练从水中冲起,几点水珠扑到她脸上,和着暖融融的日光,带着凉丝丝的暑气。
“不如你仔细瞧瞧?”
薛琼楼拎着鱼尾巴,那条可怜的白鱼在他手里扑腾不止,水珠扑簌簌地往白梨这边甩过来,他自己滴水不沾。
白梨立刻拿袖子挡脸,可为时已晚,发丝沾上细密的水珠,眼睫与脸庞也未能幸免。
“快点放回去!”
噗通一声溅起水花。
他随手把鱼扔回水里,嘴角有散淡的笑意。
白梨擦着水珠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人去楼空,整座小筑只剩下一把琴孤零零地昭示着不久前的喧闹。
琴身泛着淡淡的木香,做工精良考究,生漆崭新,唯一遗憾的是,这只是把普通的琴,并非传闻中山主那把神通广大的扶乩。
所以才会大大咧咧地摆在这里。
白梨跪坐在蒲团上,轻轻碰一下锋利的琴弦,琴弦敏感地微微颤动,空气中有阵阵扭曲的涟漪扩散。
声音让人心乱如麻。
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按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她揉着眼睛打了个激灵,眼梢发红,心有余惊地喘了口气,光束中的浮尘如流萤轻散。
薛琼楼站在她身后,半垂的眼睫在光影中聚成纤细的一线。
“不要乱碰。”他低声道:“这是真的扶乩。”
“但是刚刚绫道友也弹了,”白梨把两手放在案下,“为什么那会儿没事呢?”
他没有回答,修狭的五指微屈。
一串喑哑嘲哳的琴音震颤耳膜。
简直魔音入耳!
“好难听!”白梨闪电般捂住耳朵:“你原来不会弹琴吗?!”
“不会。”
他一手按住琴弦,坦然承认,笑意全无,眼底甚至有冷峻的戾气:“只有这一件事,不论学多久,都学不会。”
琴弦被慢慢挑起来,发出最后一丝刺耳的余音。
他的手突然被握住。
“你手指流血了。”
薛琼楼低下眼眸,手指上绵延着一道血痕,不深不浅,因而也感觉不到刺疼。
她拿出一条白色发带,依次给他四根手指裹一圈,十分娴熟地以一个蝴蝶结收尾。
“没有纱布,”她拍了拍那个蝴蝶结:“发带凑合。”
他眨了眨眼,眸中翻涌的戾色如浪涛卷起又沉没,最后归于平寂。
而后白梨眼睁睁看着他抽了那个蝴蝶结,又拆了发带,揉成一团,将她心血付之东流。
她的心在滴血:“你干什么啊——”
“这点小伤,”他移开目光:“用不着浪费发带。”
与其让别人碰他的伤口,宁愿放着结痂。
薛琼楼似有所觉,朝小筑假山旁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襦衫老人,朝他点头微笑,笑意慈祥:“薛小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关情节(温啸仙)指路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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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鹿门书院(六)
襦衫老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假山旁。
说是老人, 也不确切,最多不过凡人的天命之年,两鬓星星点点, 气质舒朗, 精神矍铄。
他宽袍袖底清风徐来,白梨面前的古琴起了细微的变化,琴尾那一片梅花断变作冰裂断,干透的琴身如失了水的老树,皱缩枯槁,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这才是扶乩琴的真正模样, 看上去简直像个半身入土的垂暮老人。
方才那阵令人心乱如麻的声音便是自它而起。
一只手放在肩膀, 将有些浮躁的白梨轻轻按坐下去。
薛琼楼站在她身后, 朝老人道:“董伯父。”
董其梁笑意可亲, 却又不怒自威:“这位是——”
薛琼楼不假思索:“朋友。”
白梨仿佛被点到名的学生, 局促而拘谨地挺了挺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