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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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飞蛾扑火,从高楼纵身一跃,落入信任的人怀中,听起来怪浪漫的。
但也就只是听起来而已。
连情绪的大起大落都会成为头晕目眩的诱因,更不必提骤然失重的惊恐,封析云跳出窗户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觉得自己要摔死了,一个却轻飘飘的带着晕眩。
跳下来之前,她没有商量过,却已很笃定聂东流会接住她。
不管她有多么嫌弃他的主角光环太拉仇恨,但从心底,她对聂东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赖。她知道聂东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上去再怎么冷淡、再怎么打脸狂魔,也终究不会改变他的本质。
他不是一个会冷漠地看着不该死的人死在面前的人,即使这性格为他招来了很多麻烦,即使这个人和他有过龃龉。他冷淡高傲,却又坦荡,简言之,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从某方面来说,封析云信他远胜过信任自己。若非男主动人,她又怎么会坚持看完原文?
怀着这样莫名的信任,她连犹豫都不曾有半点,直直坠落——
“啊呜。”
她后悔了。
封析云直直地撞在了聂东流身上,她的肚子顶着他的肩膀,即使有聂东流的法术缓冲,那一瞬间也简直像是五脏六腑挪了位置一样。
她闷哼了一声,弯着腰悬在聂东流的肩上,后者一只手搭在她膝盖后,这才把她稳住,没有侧翻到地上。
“你搞什么?”聂东流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恼火,封析云一听,就已经做好了被他冷淡质问一番的准备,就像是他在金玉镇做的那样,虽然眼前还转着金星,脑子却已飞快地想起谎话的一百零八种编法了。
然而,不知为何,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封析云莫名其妙,却也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聂东流的背,“快扶我一把,我下不来。”
她整个人悬在聂东流的身上,就很像个工地上的麻袋,不仅难受,还特别没有安全感,只要聂东流一松手,她就会摔在地上。
疯阁主和她从无父女间的嬉戏,封析云印象里就没有吊在别人身上过,虽然有点新奇,却又特别尴尬。
聂东流没有回答,但叠在她膝后的那只手却猛地一松。
“聂东流!”封析云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像个被摔在地上的麻袋,从聂东流的肩头倏然滚落——
一只有力的手已等在了那里。
聂东流的手落在她的腰间,顺手一捞,封析云只觉自己像个陀螺,天旋地转里,已转过了半圈,猛地撞进聂东流的怀里。由于惯性太大,她整张脸都埋进了聂东流的颈窝,鼻子正好撞在了聂东流的锁骨上方,疼得眼圈都泛红。
有两个呼吸的时间,封析云都是懵的,她冲得太猛,这具身体经不起折腾,晕眩期比正常人要长很多。就好像宇航员需要大量的练习,跳楼这种高危动作也没那么容易。她头晕脚软,整个人都站不稳,明明稳稳地站在地上,却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死命地扯着聂东流的肩膀。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聂东流若有似无的声音,太朦胧也太遥远,没有一点真切感,好似十分恼火,却又好似没有那么气她,“就这,还敢往下跳……”
她把聂东流的肩膀抠得更死了。
“嘶——”即使再怎么柔弱,乍然能迸发出的力量也超乎想象,聂东流能清晰地感觉到封析云的指甲隔着他的衣领死死地往里扣,好似不把他戳出几个洞来便不能罢休。他不是忍不了疼的人,但封析云就这么对待一个二话不说接住他的人……
简直是恩将仇报!
他半是恼火,半是尴尬地僵在原地,好像有满腔的不爽要控诉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三楼跳下来,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又是什么大小姐折腾人的心血来潮行径?
然而控诉到了嘴边,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真要将他此刻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洋洋洒洒能有一大串,罗里吧嗦。但若是只挑几句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个。憋了又憋,最终除了一句“你搞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憋屈。
更古怪的是,她整张脸埋在他颈窝里,头发都掉进他领口了,弄得他怪痒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痒,想挠都挠不着。
以前聂东流在玄晖宗的时候,也遇到过同门斗法时互相搭一把的,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奇怪。
就是奇怪。
聂东流愤愤地想,现在封析云紧紧巴着他,显见这回是知道不好受,明白从高楼上跳下来,纵然有人托着也不是潇洒的事了吧?
要不是她掌握了陈素雪的线索,他肯定要出手,她摔成个瘫子,看她后悔去吧!
聂东流越想越气,没好气地扶了大小姐一把。
忽地,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封析云冲出茶室后片刻,叶淮晓便追了上来。水粉铺里有他手下守着,为他指明了方向,他一口气追上小阁楼,没有看见封析云的人影。
叶淮晓心里一沉,以为她一气之下竟有死志,半是惊恐半是痛悔,只恨自己逼得太紧,若是能再多一点耐心,小意温存,哄上三五个月,凭两人之间的情谊,怎么都能和和美美地将人娶回来。
人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的好来。
叶淮晓和封析云相识已有十一年,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罗裙,静静地坐在水台上,听阁里请来的歌女唱曲。水光潋滟,映在她白瓷般的脸上,衬出一股超乎年龄的沉静和艳丽。
“这就是阿云。”疯阁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被称为“疯”的男人,从外表看却更像是个文气的书生,文质彬彬、矜贵不凡,丝毫看不出他杀人不眨眼的痕迹,“她没什么玩伴,以后你就多陪陪她吧。”
“叶淮晓?”在他的忐忑里,明明比他小三岁的女孩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绽开一点笑影,猛地凑近了,吓了他一跳,“你会不会唱歌?唱给我听,好听我就允许你和我一起玩。”
在他的前十一年人生里,充斥着父母的呵斥、振兴叶家的期望,唱歌这种事根本不该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干的。然而所有人都告诉他,要讨好她、顺着她,不能惹她不开心。所以他唱了。那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被他留在心里,藏了十一年。
但也就是从那一次起,她被他捧在手上,藏在心里,十一年。
一个人就算全然是假意,尽心尽力地装了十一年,也会拥有惯性。叶淮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装得太久了,还是真心实意,但一旦想到往后的日子不会有封析云,竟会有种钻心的疼。
他惊恐又痛悔地、甚至罕见地带着点犹豫地,既想在下面看见封析云,又恐惧会看到她,他凑到了狭窄的窗边,鼓足勇气,向外探出头去。
目眦欲裂。
他看到那熟悉的窈窕背影正被另一个人圈在怀里。她将整张脸埋在那个男人的颈窝里,一只手还依赖似的抚在对方的肩上,好似浑然不知道自己的美似的,任由一两缕散落的青丝松软地滑入对方的衣领。
这是叶淮晓肖想过无数次,却又连提都不敢稍稍提及、生怕惹来封析云厌恶的姿势。
他从来没有见过封析云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昵的姿势,亲昵得他过去的十一年全被她踩在了脚下,成了一个碎掉的、烂透了的笑话。
“封析云!”他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怒火与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大叫,但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人明白他的无能,甚至不能挽回分毫。
他没法靠怒火让相拥的两人分开,也无法靠蚀心的嫉妒让拥着她的人变成自己。
叶淮晓猛地登上窗台,跳了下去。
不像封析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叶淮晓自幼习武打熬筋骨,又早早地踏上了术士这条路,水粉铺虽然是远近最高的建筑,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跃的功夫,完全无需下面有人接着,便敢直直跳下。
落到半途,他竟好似无需借力似的,右腿一伸,便抡了起来,直直朝聂东流踢去。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淮晓的敌意是无需质疑的,聂东流神色一冷,足下一点,整个人便揽着封析云向后退出了十来步,似乎无需眼睛便能丈量分寸似的,不多不少,正落在他身后的那道墙前。
他整个人简直像是飘出去的,叶淮晓跳下来已够迅速,竟连他衣角都没够到,唯有收回腿,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击不成,叶淮晓倒也没有接着出手的意思,反倒静立在原地,面色铁青地望着聂东流,或者说,他怀里只露出个背影的封析云。
“怪不得你不愿和我成亲。”叶淮晓忽然找到了答案,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好像是挤出来的,“原来是有了情郎。”
聂东流:……?
他细细地审视起聂东流,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人,“怪不得,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该有预感,你一向守规矩,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出格的事?我只道是你故意气我,没想到……”
叶淮晓越想越觉得自己头顶绿油油,“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老阁主看重我,你就把这事瞒得死死的,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老阁主死了,你就可以快活了是吧?”
聂东流:??
“封析云,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太坏?”叶淮晓半是痛心疾首,半是愤恨难熬,“他这样的泥腿子,巴着你到底图你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只是眼红你的万贯家私,眼红你好哄,想把你的东西都据为己有!等你被他榨干了,你以为他会感激你?不可能!他只会转眼就把你踢开,就像踢开一团垃圾!”
聂东流:???
封析云慢慢缓过来,神智渐渐清晰,正听见叶淮晓这句咬牙切齿的指控,缓缓打出一个?
叶淮晓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我对你做小伏低了十一年。”叶淮晓感到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耻辱,而这之中又似乎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苦痛,让他深为自己感到不值,“这十一年来你看我卑微的样子,是不是很有意思?大小姐,你真是知道怎么折辱玩弄别人的感情。”
这说得,好像他对她是真爱、她主动请他来讨好一样。
封析云对叶淮晓的了解,让她知道这人可能真的把讨好她、图谋她的家财背景,当作是对她的爱和付出,如果没能得到她,便像是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即使是和叶淮晓关系不错的时候,她也非常清楚,竹马的心眼不大,而等到此刻,也就更不必多说。
她伸手,落在聂东流的衣襟上,甚至都没有朝叶淮晓看上一眼。
聂东流被她一扯,不由低下头来。
他微微一顿。
封析云微微撑起身,不再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了,但她也没有离得太远,聂东流望着叶淮晓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当他低下头时,封析云的脸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连呼吸都软软地触在他脸上,吹得他痒痒的。
他莫名感到一点微妙的尴尬,却又似乎茫然于这微妙,极不自在地仰了仰脖子,试图避开那恼人的痒意。
但呼吸好避开,目光却难躲。
封析云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目光清亮得胜过最皎洁的月光,好像有着直通人心的魔力。她开口,也像是蛊惑。
“带我走。”
“你敢!”聂东流还没回答,叶淮晓已经暴跳如雷,“你是我的未婚妻,老阁主答应过的!你怎么敢和别的男人走?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们叶家的鬼!”
封析云没有给他半点注意。
她不解释,不理会,不在意,只是望着聂东流的眼睛,“带我走。”
聂东流从来没觉得自己脖子上长的这玩意这么没用过。
他……他觉得自己有点晕,鬼知道从他八岁进入玄晖宗后就再没有为什么事这么困惑,困惑到有点晕。
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到底起了什么大冲突,以至于大小姐竟然要跳楼逃跑,叶淮晓怀疑他勾引封析云?从叶淮晓的话里,他知道封析云大约拒绝了婚约,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但……好歹青梅竹马,怎么就冲突到了这种地步?
这一个疯狂咆哮,一个更是换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带我走”……明明他只是想来问个消息,最多做个交易,怎么搞得和插足二人感情,带大小姐私奔一样了??
聂东流一向觉得自己挺雷厉风行、反应挺快的,不然也不能在无数危险中活下来。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过于自信了。
他望着封析云,满脸写着问号。
她的眼神无比清明,也绝不像是忽然爱上了他的样子。她没有在开玩笑。
聂东流觉得她总得把话说清楚——就算是赏金猎人接任务也得知道任务到底是什么吧?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
封析云扯着他的衣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陈素雪在哪。”
聂东流眼神一凝。
“带我走,我帮你找到她。”封析云无比肯定地望着他。
聂东流凝视了她片刻。
他意识到,他的感觉不止是感觉,而是事实。
她总有办法让他无从拒绝。
“成交。”
他抬起头,望了叶淮晓一眼,也不说话,点足便走。
“你敢!”叶淮晓惊怒到极致,“封析云,你敢和他走?要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抛下未婚夫,和一个泥腿子跑了,你不怕给老阁主蒙羞吗?”
他说着,飞身来拦。
“他带了不少手下。”封析云望着叶淮晓,神色冷冷的,任他软话硬话轮流说。她扯着聂东流的衣襟,淡淡道,“速战速决。”
在原文里,聂东流被叶淮晓和手下围住,其实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然而,叶淮晓摆出大阵仗,倘若死战就是在挑衅宁夜阁的权威。聂东流还要应付邪神信徒,又要寻找陈素雪,不能再被宁夜阁通缉了。
权衡之下,他选择暂避锋芒。虽然叶淮晓不信漆器铺里的是邪神信徒,却也没法给他定大罪,最多也就关他三天,通过槐生坊的老板娘作保,便从大牢里赎出来。
在原剧情里,这既是聂东流找寻线索的剧情,也是展现他并非一味头铁,有迂回的一面,但放到封析云这里,反倒不需要他迂回的智慧,莽,一定要莽。
聂东流神色冷淡,不知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搭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在身前结成印记,金光大盛,几乎像是一轮太阳。他反手,那金光绘成的印结便朝叶淮晓飞去,正迎上后者的法术。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
“你是玄晖宗的人?”在这巨响中,封析云隐约听见叶淮晓震惊的声音。
聂东流没有回应。
借着双方法术的余波作掩饰,他揽着封析云,一路蹿过低矮的屋顶,一口气飞出数条街巷,身形猛地一沉。
阴暗而冷清的街巷里,流光在头顶隐约飞旋,发生在闹市区的术士斗法足以令宁夜阁大肆运作起来,寻找敢于攻击副阁主、掳走前阁主之女的暴徒。
而这暴徒正把楚楚可怜的前任阁主之女堵在墙角,咬牙切齿,却又轻得像耳语: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