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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现下是什么时候?”
趁梳洗的功夫,容听悦打听着现在的情况。
花钿回眸看了眼漏刻,回答:“巳时二刻。”
容听悦道:“…我是问,如今是哪一年?”
“嗯…乾统七年。”花钿并无觉得奇怪,思索片刻回答道。
容听悦高估自己了,她一个深闺女子,对什么乾统还是宣正的年号并不上心,怪不得花钿未曾怀疑。
她只晓得自己几岁。
何时过生辰。
生辰要收贺礼。
“我…一时睡懵了,对了,你如今年岁几何?”容听悦又问。
花钿脆生生地回答:“奴婢今年十五。”
容听悦今年十六岁。
这一年可不得了,严述会和裴缨成亲,草包哥哥会下狱,明年她就要嫁给盛初尧。
虽说盛初尧后来官居大将军,深受圣上信任,尊崇无比,连带着她和容家也风光无限,可盛初尧背后的辛酸与艰难也是少有人能承受的。
比如说…政敌无数,仇人遍地,连带着容听悦不得安生,后来甚至不敢出门。
这样的男人能再嫁吗?
就算爱着,也要思量再三。
更别说不爱了。
当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不过现下最奇怪的是,她为何会回到自己十六岁?
花钿看容听悦眉头紧锁,担忧道:“姑娘,您身子还是不舒服吗?”
容听悦摇了下头,思索片刻,她问:“花钿,你说…人死了会重生吗?”
“老人家不都说了,死了要再投胎的。”
容听悦侧头:“不是投胎,就是在二十几岁死了,然后又…又回到自己的七八岁。”
花钿轻轻扶正她的头:“姑娘你不要乱动啊,发髻都歪了…你说什么来着?死在二十几岁,又回到自己七八岁?这倒是闻所未闻。”
容听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姑娘家的小巧发髻,脸庞比印象中的要圆润一些,虽然不如裴美人那般惊为天人,但也算清新俏丽。
以二十几岁的眼光看十几岁的自己,竟有些…怜爱的感觉。
容听悦没忍住,她捧住自己的脸颊,挤了挤,又捏了捏。
这时,走进来一个稍微年长的丫鬟,“姑娘趁热把姜汁鸡汤喝了吧。”
花钿笑话道:“胭脂姐姐,你知道姑娘刚才跟我说什么吗?”
胭脂细心地放下汤盅,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调笑:“不会又在念叨严郎君吧?”
“姑娘问我,人会不会重生。”
花钿给容听悦戴上一个玉珠梳篦,算是完成了最后的装扮。
容听悦看向胭脂,不免觉得伤怀,她的三个贴身女婢中,胭脂最为年长,为人行事最是妥当,只可惜,上辈子同她一起葬身在火海里。
“姑娘还有心思看话本呢?”胭脂柳眉微蹙,忍不住数落:“《尔雅》可是读熟了?太翁是要查问姑娘功课的,昨日姑娘落了水,算是躲过去了,可今日呢?”
容听悦没感动多久,便烦恼起来了。
被祖父考问功课,是她少年时期的噩梦之一。
容太翁致仕之后,声名在外,不少学子前来拜访,严述也在其中,容太翁讲学时,惯例是要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的。
老太爷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于是容听悦与一大群爷们儿同处一室。她坐在祖父的左侧,面前有一张小小的帘子,容听悦便是在那时相中严述的。
少年不似人间客,像是雪山之巅的白鹤。
后来,容听悦把自己的少女情怀分享给同样爱而不得的盛初尧,盛初尧说:“没听过哪只白鹤能活着出现在雪山,还是巅。”
花钿打断胭脂:“哎呀胭脂姐姐,姑娘刚睡醒,你这扫兴呢。”
胭脂没好气道:“你且惯着她,待她被罚了,你好替她。”
花钿理亏,她忙赔笑脸去哄胭脂,胭脂无奈推开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把温度适宜的鸡汤递给容听悦,语重心长道:“姑娘把鸡汤喝了吧。”
容听悦闷闷地接过鸡汤。
胭脂于心不忍,道:“我知道诗文枯燥,虽说姑娘不走仕途,但太翁说过,读书明理,多读些书,也是为姑娘好。”
“我知道。”容听悦牵起胭脂的手,点了点头:“你们都是为我好。”
胭脂觉得今天的姑娘实在是听话,不由得欣慰地笑了,“姑娘大病初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早些准备。”
“我想吃炙虾,酒酿炖蛋,”容听悦想着说,她握住胭脂的手:“还有箸头春。”
胭脂笑道:“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姑娘!姑娘!”
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正是刚刚阻拦盛初尧的小婢女云鬓。
容听悦:“怎么了?”
“竹林小哥儿来通报,说是…太翁传姑娘过去。”云鬓紧张地走来走去:“竹林还说,太翁已经知道姑娘此番落水,是着急见严郎君。”
容听悦:“……”
容太翁早年便不同意容听悦与严述有瓜葛,严述为容太翁的门生,按规矩与容父平辈,容听悦当称严述一句小叔。
来到容太翁居住的院子里,一机灵的小哥儿过来引路:“小的见过姑娘。”
容听悦悄声问:“竹林,我阿翁呢?”
竹林道:“太翁在书房,姑娘且随我来。”
书房…
容听悦不安地看了眼花钿:“不会真要考问我功课吧?”
神嘞,算上上辈子,她都七八年没看过《尔雅》了。
容听悦忐忑不安地来到书房。
书桌旁,一位花甲老人借着窗外天光看着手中的书,老人虽然发须花白,却是掩饰不住的精神抖擞。
然而,容听悦记忆中的阿翁是发须皆白的。不知上辈子的阿翁和父亲,得知自己死讯后,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容听悦微微福身:“孙女见过阿翁。”
容太翁抬头看了眼容听悦,打趣:“人家大病初愈,都是气虚体弱,我瞧着你,倒是丰润了一圈。”
容听悦强调:“…也是瘦了的。”
“你父亲将你养太好了。”容太翁道:“你该跟我去灵安寺斋戒几天。”
容听悦乖巧颔首:“阿翁训诫的是。”
容太翁满意道:“这次落水,可长记性了?”
“是。”容听悦真心实意道:“孙女以后,不会再缠着严述了。”
容太翁着实吃了一惊,他这傻孙女心悦严述已有两年,怎么劝她放弃,她都不听。
这是落水了?还是撞着脑袋了。
容太翁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谆谆教导,现下却是用不到了。
“孙女日后会细心侍奉阿翁,打理好府中琐事,为父亲免去后顾之忧,并督促兄长勤勉治学。”容听悦认真道。
容太翁担忧道:“悦儿,你…没事吧?”
他竟从他小孙女的身上看出几分历经红尘的沧桑来。
“孙女有感而发,祖父不必担心。”容听悦站在书桌旁,为容太翁细心奉茶。
容太翁:“你为何突然看开了?”
“生死场上走一遭,便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开了。”容听悦叹气。
指尖残存着茶杯的余温,她回忆起火舌吞噬身体的痛楚,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可怜容太翁一把年纪,脸上露出孩童般的茫然:“悦儿,我听说…你落水那池塘不过半尺深。”
容听悦:“啊?”
“阿翁觉得…也不至于是生死场上走一遭。”
“……”
容太翁叹气,悦儿小小年纪,难免受情伤。
可惜严述虽为人中龙凤,但并非良人,容太翁对自己的眼光向来深信不疑。
容听悦无从解释,容太翁又深信孙女受了情伤,执意带她出去散散心。
刚好次日就是十五,上庙添香的日子。容父身为礼部尚书,太后寿辰在即,礼部忙的不可开交,他已将近半月未归家。
容家嫡子容誉整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自然不愿上赶着讨祖父没趣。
最后只有容太翁与容听悦爷孙俩一同前往灵安寺。
容听悦生母去世的早,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容太翁原本居住在长子家,可考虑到幼子家中冷落,唯恐孙女孙儿受了委屈,便搬到了这边来。
“我早年劝说你父亲续弦,也好有人管教着你和阿誉,你父亲不听,如今你哥哥这般没出息,我看他糟心不糟心。”容太翁蹙眉,朝灵安寺大门走去。
容听悦小心地搀扶着他:“阿爹是怕续弦之后,我和阿誉受委屈。”
“哼,有我看顾着,谁敢委屈了你们?”老爷子虎眸一瞪,气势颇为骇人。
容听悦如实道:“您的话阿誉都不听,更别说后娘的了。”
说到她那不争气的哥哥,容太翁气得不行,一路数落不断,直到见到自己的禅友慧凡大师,容太翁才缓过来,他打发容听悦去后院玩,自己跟大师去论禅。
容听悦环顾四周,打量着熟悉的古井与菩提树。
说来也巧,她死前的前一天也来了灵安寺,还是和盛初尧一起。
那时,由于要送走心上人裴缨,盛初尧看起来十分闷闷不乐。
早跟自己夫君处成了兄弟的容听悦不解,她说:“你要实在喜欢裴缨,留下她便是,为何要送走?”
盛初尧蹙眉:“你不懂。”
容听悦确实不懂,她安慰盛初尧:“你好歹拥有过裴缨,也算值了。严述呢,他到死也未曾看过我一眼,你比我强多了。”
盛初尧更不悦了:“什么叫我拥有过裴缨了?”
“你把她关在后院,那不就是你的吗?”容听悦解释。
盛初尧冷呵一声:“要这么算,你也是我的?”
容听悦点头:“是啊,我们是夫妻,当然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容听悦记得,说完这句话后,向来牙尖嘴利的盛初尧沉默了。
片刻后,盛初尧看着菩提树上的红绳,开口:“还是要送她走的。”
“好吧,我跟你一起送她。”容听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菩提树顶,这几年来,她一直陪着盛初尧,已是陪惯了的。
但后来,她却一去不回了,容听悦漫无目的地想。
“哎呦。”容听悦被一个东西砸到了脑门,是菩提树上的红带,上面写着: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倒是符合当下心境,无论如何,她重生了便是,想那么多作甚,就当前世是一场大梦。
容听悦看看随风摇曳的满树红绸,又看看手中的红绸,自言自语:“佛祖在帮我吗?”
“可没有呢。”倨傲的声音出现在头顶,容听悦抬头,看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层层叠叠的红绸,露出一张盛气凌人的俊脸:“佛祖哪顾得上管你?”